混乱与秩序之一 Batman Begins
除了蝙蝠侠系列,诺兰现有的电影都或多或少围绕着主人公(及其共同体)在去留之间的记忆迷宫中所产生的道德困境与抉择难题。尽管作为dc宇宙的经典英雄蝙蝠侠自身有着深入人心的文化形象与耳熟能详的传奇叙事,作为三部曲第一部的Batman begins依旧保留了诺兰这一常用的叙事桥段——布鲁斯·韦恩由于童年丧亲留下心理创伤,迷失在过往的洞穴之之中。
因为自己对于蝙蝠的想象,布鲁斯·韦恩要求提早走出剧院却导致父母被歹徒误杀,这一更为惨痛的创伤进一步加深了韦恩童年时期遗留的对于蝙蝠的恐惧。同时,这种恐惧也转移为对于哥谭市月之暗面的愤怒与不安:洞穴与蝙蝠象征的黑暗与未知,恰恰是哥谭市黑暗势力的隐喻。这一黑暗的哥谭街头,又多多少少对应着美国大萧条时的混乱街头——韦恩父母不仅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偶然(枪支走火),而且死于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资本主义事业:在一场经济危机之中拯救贫穷。因此,走出洞穴,是韦恩解决童年创伤长大成人的过程,是一个城市金融巨头重新担当起父辈社会责任的过程,是城市从混乱走向秩序的过程,是资本主义修补自己的过程,同时也是经历过前者诸多相似体验的影迷在影院中自我超拔的过程: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影片迎来最终的正邪大战,正义大战邪恶,秩序替代混乱,幸福终结苦难。
影片得以成功感动影迷的前提在于,在诺兰的荧幕下韦恩所经历的不仅仅是个体生命里的苦难(跌入井底与幼年丧亲),更不是简单的社会危机的反映(贫穷问题、黑帮问题)。透过韦恩,影片呈现的是稳定生活暗流下,混乱无序的社会秩序与基于偶然的个体存在。蝙蝠侠三部曲的情节,某种意义上正是韦恩对于chaos不同维度的回应。chaos是韦恩放弃资本家身份的起点,因为见证了个体生命的混乱与哥谭市底层的乱象,他选择黑夜之中独自离家出走。chaos也是他从一个迷途者到一个引路先知的跳板,蝙蝠这一更为原始、可怕的(something elemental, something terrifying)象征,赋予他超越具体个体成为打击罪犯的能力。同时,chaos也成为贯穿蝙蝠侠三部曲的线索,蝙蝠侠斗争的对象从来不是街头混混,而是三股将哥谭回归chaos的政治诉求(这一chaos诉求最为典型的代表正是希斯莱杰盛名在外的小丑)。通过与现实多少相互关联着的chaos诸多面向的呈现(警察腐败、恐怖袭击、金融危机、核威胁、恶托邦等),诺兰蝙蝠侠三部曲在传统漫画英雄叙事之上嵌套了一个更加充满诱惑而邪魅的政治童话:正如贝尔的蝙蝠侠与希斯莱杰的小丑都获得了深入人心的荧幕成功,他们各自代表的秩序与混乱是否也各自呈现了现实政治立足于善良人性脆弱而柔韧的根基与正义背后实质性的混乱。借此,蝙蝠侠三部曲通过对chaos的聚焦实现了一种对于现实的“揭露”,并在“揭露”之中使得主人公好莱坞式的欲望与在此心理要素下的因果行动获得影迷的认同与接受。(这与蒂姆伯顿的黑暗童话的邪典式改变形成了迥然不同的画风,在诺兰的蝙蝠侠宇宙中没有人会对一个穿着紧身皮衣打击城市邪恶的人感到突兀。)
这种认可的前提在于,影片所呈现的chaos足够真实又富于魅力与危险,它让现世达到顶端的繁华现得空洞与乏味。在自我走出童年阴影之际,韦恩事实上也在面对整一文明所要面对的阴影——一个庞大而暗藏阴影的秩序如何维护社会的整合?(这一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左派的批判路径中得到最明显的表达:何以在这样一个社会没有劳作的资本家获得社会最多的财富?福柯进一步用监狱社会的寓言阐明,资本主义以秩序终结混乱,但是这一终结的秩序根基不过是资本追求利润的功利与效率诉求。)chaos是一个过去稳定社会的终结,诺兰呈现的混乱不仅是千禧年之后现代国际社会动荡不安的诸多要素,更是现代文明的脆弱性所在。新的社会或许依然乃至于更进一步的秩序井然,就像福柯描述的监狱社会;但是这一社会在社会行动的正当性上必定是浮动的。今日今时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用政治经济的角度来解释诠释,但是一旦我们触碰其所以然层面则是一笔糊涂账:何以有人生而富有,有人生而贫穷,有人生而衣食无忧,有人生而苟延残喘?为恶的人如何惩罚,苦难的人如何得以心安?关闭一个彼岸世界的大门并不仅仅科学进步,理性化的铁笼套住所有尘世的个体以赋予自由的同时,也让押着所有行动者面对chaos并选择终结的可能,即自己选择“正义”的可能。然而,如若正义真的只是一个自己选择的可能,正义可能只能沦为一场权力下的修辞。因为不义与邪恶,也是一种符合人性的选择。这正是希斯莱杰小丑在今日的魅力所在,它与亚里士多德等古典思想家“人”的理解相去甚远,但是作为单纯生活在此岸世界野兽一般的人足够的真实。
chaos不仅引爆了现世秩序的危机,在个体层面,其所引发的是个体的偶在如何在世俗世界的找到存在的根基?每个人生命都不会顺遂心意,当一件苦难降临时,每个个体多多少少都回感受到生活在告别彼岸、告别超越可能之后,陷于此岸世界的混乱。就像韦恩、忍者大师等一样,我们都会遇到自己的苦难,遭到来自外界的不公平。对于从天而降的不幸与苦难,所有的人都需要足够的正当性基础来帮助消化。如果所有的生活只是这百年之间的短暂停留,如果闭眼之后的洪水滔天从此与个体不再相关,所有的安慰与补救都显得如此的苍白。是卑微而不是正义迫使陷身于此世的我们在苦难面前不断妥协、勉强乃至后退,金钱与权力的局限使得我们多数人无法随意书写我们生活的可能;而对于金钱、权力的依赖也使得我们无法轻易放弃这一在尘世里摆脱泥泞跋涉此生的拐杖。韦恩的特殊之处在于,一方面,极端庞大的财富与单一的社会关系使他几乎漂浮在尘世的天花板下,父母双亡之后只有一个管家而没有任何的长辈可以指引他或者管教他;另一方面,就像班扬笔下的基督徒,他可以将财富、人际乃至自己的生命视作轻飘飘的袍子抛在身后,离家出走四处流浪以接近犯罪,只为看清这一混乱并以此结束自己的恐惧。
在电影前半段,诺兰安排蝙蝠侠与杜卡在见面之初就展开了一个关于正义的讨论。在监狱中,杜卡对布鲁斯提出忍者大师可以提供“The path of a man who shares his hatred of evil and wishes to serve true justice. The path of the League of Shadows.”布鲁斯即指出,“影武者联盟”与雇佣兵团类似,不过是“vigilantes”,其自身的局限性无力去解决“正义”的问题。杜卡进一步对此进行区分:“A vigilante is just a man lost in the scramble for his own gratification. He can be destroyed or locked up. But if you make yourself more than just a man if you devote yourself to an ideal and if they can't stop you then you become something else entirely.”杜卡强调个体的训练以及超越自我,可以赋予个体执行正义的能力。
然而这依旧是一个老旧的问题,谁来执行正义?当忍者大师号召布鲁斯一起毁灭高谭,二者的对话无疑指向《圣经》中毁灭索多玛城的上帝。类似地,《王牌特工》等等电影叙事的一个视角在于,世俗化的世界里谁来执行上帝的屠城与净化。在杜卡看来,justice就是revenge。仇恨与高超的技艺足以赋予影武者联盟正当性与能力来实现对一座城市与一个体制的反叛。而这正是蝙蝠侠与忍者大师之间的区别之处:忍者大师对于正义的渴望源自复仇的失败,韦恩对于正义的困惑恰恰在于他一无所获地成功复仇。韦恩他的出身让他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点,他追问的并非是扶友损敌的正义如何执行。作为哥谭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他可以轻易执行这一正义。韦恩追问的是扶友损敌是否能够终结chaos迎来正义。杜卡的答案在于,这一问题并无答案,忍者大师期待的只有毁灭与报。韦恩看到无论正义口号还是邪恶口号背后都是他所难以看透又无法接受的chaos,并希冀于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恢复社会的秩序状态。
同样是看到正义口号下的混乱,韦恩最后自己的答卷却恰恰在于要以一个更加原始恐怖,即更加完美的修辞来修补chaos基础上的正义神话——用蝙蝠侠的神话来终结哥谭市的混乱。在这一意义上,batman begins再现了一个经典的好莱坞叙事:反派以正义背后的混乱来点破正义的修辞,好莱坞式的正义,则在于最终成功地为这一修辞提供某种人性论基础。亦即,如若反派质疑的是,社会是某种混乱无序的实在、人的存在都是一次来过的偶在,正义的执行者是否只是在正义的口号下肆无忌惮地行使自己的权力。好莱坞的答案在于,主人公基于个体童年经历与自然人性的美好德性,使他获得拥有执行正义的权力。Batman begins正是在此逻辑下,让韦恩通过童年的阴影来赋予他天选之子的身份,以将chaos的困境转换为众望所归的正义神话。抉择之际,尽管布鲁斯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但是拒绝加盟影武者,还端了老窝,回家当蒙面英雄。然而阴魂不散的忍者大师重组影武者联盟,高喊着justice is balance杀回哥谭。蝙蝠侠代表着一种更加古老温和而又正确的正义,并凭着神兵利器终于战胜邪恶,手刃秩序下的异端。
与杜卡强调的balance、revenge、扶友损敌等等概念不同,布鲁斯代表着更为日常的意见:正义是现有秩序下的好。但是电影所展现的一个困境便是这种正确的意见究竟应该立足于何处?何以布鲁斯韦恩没有成为杜卡?在Batman begins 中,诺兰解构并重新拼凑了原有的英雄传奇,并赋予程式化的英雄模式以某种原因。通过讲述布鲁斯走出过去阴影,新的叙事展现蝙蝠侠对于自我的超越以及对于正义的追求。但是这种正义只是立足于布鲁斯本人的个人经历:富贵的出身、父母的态度以及同为自己童年玩伴与青年恋人的瑞秋在那一晚的提醒。
混乱与秩序之二 The Dark Knight
这种正义观念的宣传不够牢固之处在于,电影院里的观众可以借助个体经历以及观影者与影像之间的距离进一步质疑这种正义说辞的可靠性。(事实上,齐泽克就此撰文《哥谭市的无政府主义》。)在文本内而言,我们可以想象或许杜卡的经历更为恐怖,更为深刻地显现了社会的险恶之处(杜卡因为没有庞大的财富、没有美好的初恋、没有尽责的管家来帮助他度过苦难,所以他的邪恶抉择某种意义上呈现了一种更加失败绝望也更加深刻的人生经历。)杜卡的糟糕背景,或可指出蝙蝠侠本人对于正义的坚持只是某种建立在自我意见上的正确的选择,但是并不一定是必然可取的选择。同时,在社会秩序内部,蝙蝠侠的正义是可行的。但是这种正确的意见是否能够接受超越社会秩序的犯罪所提出的质疑?是否正确的意见加上无所匹敌的战斗力就能够成功地维持秩序?这正小丑给出的某种挑战。
希斯莱杰的小丑据说参考了《发条橙》,小丑本人也确实如同阿历克斯一般,展现了人之为人所能够达到的最为极致的邪恶。如果说,忍者大师是在现存秩序下的一种反叛力量,小丑则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最为纯粹的怪物。在电影一开始,导演就延续上一部关于正义的讨论,即蝙蝠侠何以能够代表正义。此时,蝙蝠侠已经走出了最初的个人困境,成为了哥谭市达到正义化身。但是正如假蝙蝠侠所质疑的:“what gives you the right? what the difference between you and me? ”蝙蝠侠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合法”的权力执行者。所以最初在对敌小丑过程中,蝙蝠侠不得不面对一个困境:小丑与蝙蝠侠都是隐身于黑暗之中,但是小丑通过针对正常的市民使得蝙蝠侠无处发力。蝙蝠侠试图通过一种抽象的恐怖来唤醒罪犯对于惩罚的恐惧,但是小丑恰恰是以恐怖主义式的可怕唤醒了社会正常人们对于chaos的恐惧。
小丑荒诞地发挥着警察的作用来找出蝙蝠侠的真实身份。而当蝙蝠侠真实身份面临曝光的危机时,蝙蝠侠在第一部中维护秩序的神秘与恐惧就已经为一种新的、小丑式的、恐怖分子式的恐惧所替代。借此,在打败外来侵略者忍者大师之后建立起来的正义与秩序再次消失。在这一意义上,小职员准备公开蝙蝠侠身份时,小丑就已经获胜。蝙蝠侠的秩序与正义建立在一种恐惧,而这种小职员的懦弱与贪婪已经证明了这种恐惧不过是chaos上的一层薄薄的谎言。小丑不需要撕开蝙蝠侠的面具,就已经打碎了他正义的空壳。极端的越界行为打破了秩序自身的维护能力,新的无序的恐惧已经占据了哥谭。他所需要进一步打败的,是哈维与布鲁斯结成的更为具体的正义联盟,及其所宣扬的一种idealism的正义。小丑不仅通过无序,更是借助自身经历的苦难与疯狂的行动提出质疑,作为社会的边缘人是否能够又是否必要继续维持正义?小丑并非单纯只是来自洞穴的邪恶势力,他代表了一种更为疯癫却不无道理的正义——chaos。在双面人那里,即是chance,即fairy。抽签的正义,一定意义上恰恰却是无序的正义。这一场战争,蝙蝠侠一败涂地,最终以一个谎言收场。
面对杜卡通过渗透黑帮与警察而带来的chaos,蝙蝠侠以恐怖与技艺实现了秩序的维护。但是这一建立在正确意见与恐惧上的秩序,同样在第二部里被小丑错误的意见与恐惧所打破。检察官沦落为双面人更是凸显了天命消逝之后此世正义的荒谬,自由平等硬币的背面正是随机的出身与命运偶然的混乱。此时,秩序与正义进一步跌落为恐惧失败后的欺骗,哥谭秩序的恢复并非因为光明骑士裹挟的正义,恰恰是抹黑骑士后的谎言。
混乱与秩序之三 The Dark Knight Rises
电影中,小丑唯一失败的一次是最后一个张狂的社会实验,两艘被困的船员互相掌握着对方的生命,并许诺出卖对方可以使得自己获救。事实上,即便双方没有按下引爆器并不能够说明人性之善。一场社会实验不可避免的是整一世界在两艘遇难船之间缺席的存在。只有小丑,作为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疯子是独立行动的高智能个体。他对于个体的存在有着极端深刻的体验与认知,所以才能够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与眼界(烧掉找来的钱)。但是一般的个体,即便是罪犯都难以轻易认同人性的疯狂。突然离开于文明的个体,并不会轻易地陷入疯狂。
但是,如果环境本就是某一个疯狂的社会?如若哥谭自身成为一个无序、原始而又独立于世的恶托邦,城市的秩序又该如何演变?这正是第三部电影的关注所在。第三部诺兰无疑采取了更大的野心,也距离蝙蝠侠的世界走得最远:他营造了一个恶托邦。电影第三部诺兰尝试解决第二部留下的谎言——他开始拆穿面具与谎言。于是电影一开始,罗宾就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此时秩序不再是依靠蝙蝠侠符号性的身份,而是一个光明的谎言。当邪恶卷土重来,单纯的谎言并不能够维持秩序,世界依旧需要英雄。就像金融危机来临之后,原有的谎言遭到了揭穿,世界需要一位新的力挽狂澜的卡里斯玛式人物——尽管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他的超凡魅力之处。
正是此刻的危机如此之大,蝙蝠侠真正成为了一个热爱正义,维护哥谭秩序的化身。蝙蝠侠抛开黑夜的隐蔽与第一部里建立起的恐惧,第一次在白天率领着军队与邪恶势力进行阵地战。一切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以至于蝙蝠侠不仅仅疯狂地热爱着已经空洞符号化的哥谭市(此时哥谭没有父母,没有瑞秋、管家阿福),更是借此轻易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他唯一缺少的只是修炼之后编剧给他的力量——一个军队。此时前两部所遗留下的秩序问题也就被轻轻搁置下来,而单纯成为了一出英雄拯救世界的好莱坞巨制。
唯一对于正义继续提出质疑的是罗宾,恰恰是为了秩序,为了几百万人生命的责任,守桥士兵炸毁了大家最后的逃生之路。秩序的失败使得罗宾选择边缘的正义。因此,一方面,新的蝙蝠侠拥有了对于正确意见的坚持,另一方面,他又深刻地理解了体制的残缺。但是,依旧是那一个问题,为什么蝙蝠侠不能够作恶,为什么无秩序是不好的?如果中子弹永远不会爆炸,是否无秩序就是可以的?
正义与抉择之四 苦难
自始至终,诺兰重构蝙蝠侠讨论chaos与资本主义时一个没有解释清晰的问题在于,同样遭受苦难,为什么韦恩没有选择杜卡、小丑与贝恩拥抱chaos,打破资本主义的神话让哥谭回归混乱?特别当考虑到,对于韦恩而言钱财于他如身外之物,对于人性的质疑何以让他选择拥抱“人性的谎言”,而非拥抱“人性的真实”?(无论是漫画与电影,小丑与蝙蝠侠都是一线之隔的正反英雄。可是这一一线之隔何以能够存在?)电影隐隐约约潜藏的一个可能的解释在于,就像马克思笔下拥有枷锁的受难者,作为社会底层的杜卡、小丑与贝恩他们遭受着更大的经验层面的苦难而缺乏一种超脱的可能,但是这一局限也可以成为他们对于生活与苦难理解的深刻性所在:他们比之于韦恩更加深切地遭受着这个时代的迷茫。(某种意义上这正是电影借鉴了的漫画《致命玩笑》所讲述的故事,蝙蝠侠不过是回到社会的小丑,一个潜在的小丑)于是,正义或者善似乎成为一个神话,蝙蝠侠缔造一个神话的过程中,恰恰是在电影院中呈现这个神话破灭的过程。观影即进一步加强为认识到“正义即强权”的成熟。从而,以丑爷为代表的反派成为DC漫画中最具魅力的一群形象:他们不断越轨反叛、不断挑战主流叙事的正当性、不断揭示着正义的虚伪,因此他们不断地为我们揭示着这个世界的“真实”并贩卖着“深刻”。这也是希斯莱杰的小丑头像如今成为下一个切格瓦拉式印刷流行品的成功。然而这一深刻与真实的代价在于将老爷与小丑作为光明与黑暗骑士的同时也将老爷拉低到小丑同样的地位(这正是dc宇宙现在老爷的形象),与此同时政治与正义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权力拥有者通过恐惧、谎言对于秩序的博弈。
只是这一深刻与成熟并非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如若有人在现实里贯彻小丑对于chaos的执念才是真的“幼稚”。小丑的魅力在于作为一个角色,他点破我们“选择善良”时候的虚伪。但是无论我们“践行善良”时是虚伪还是真诚,无论小丑的魅力如何巨大,小丑如何成功地创造了双面人打败了蝙蝠侠,小丑从未成功地让荧幕前的观众成为双面人。我们鲜有人选择成为小丑。杜卡、小丑、贝恩相似点在于,他们都将自我的生活视为有待诠释有待认同的事业,并在生死边缘以某种“极限体验”来寻觅着向死而生的诗意栖居。(这种探索有着古希腊-基督教背景)这种本真的生存方式背后,是顽强果决的自我与成就自我的热切希望。
在这一意义上,小丑的混乱与蝙蝠侠的秩序,都始于原始的恐惧,也都能产生最原始的善恶,并在这一过程中呈现出人最本真的存在。无论是成为哥谭的阴邪恶魔还是光明骑士,都需要以强大的自我与清明的头脑来直视生活的破碎残缺与存在的荒芜混乱。双面人的堕落并非是从骑士堕落为恶魔,而是被另一种灼烧的存在而欺骗,瑞秋的死让哈维·丹特从一种充满生命活力的生活里堕入了愤恨与抱怨。他不满于他遭受的苦难,但是他也没有如小丑般通透地拥抱混乱。所以 ,他是正义联盟里的“新手”。
如果小丑、蝙蝠侠为一边,哈维丹特为另一边,这一对比的启示在于,无论邪恶卑下还是崇高光明,我们都需要依循着我们的道德命令做出我们的抉择并为此而坚守。惟其如此,在追随上帝于恶魔的跋涉中,在献身于我们特定的事业中,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独立的“人格”并借以“成人”,才不会为生活的波折与混乱而如双面人一般迷失。无关乎正邪,上帝与魔鬼之间做出我们的决定,并以我们的真诚去面对。(杜卡的魅力恰恰在于will is everything的口号)善神与恶神同时成为人们膜拜的前提在于,在轮回与超越的世界里,每一次愚蠢选择都会再度来临从而显得不可饶恕,因此必须做出对错判断。而今,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被关上,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chaos涉渡而来,从彼岸来到此岸,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缺乏根基。正是因为每一次的选择都将成为永远的过去,所以的选择事后都会被原谅,然而所有当下的选择也都承担着生命的重量——生命只有一次,这次的选择没有下次的更改。这一艰难的抉择恰恰又已经成为个体生命内难以逃避的职责。于是存在便成为了,要么自欺欺人地活,要么严肃而真诚地在。
也只有在这一时刻,小丑才能赢来他的掌声。并非他的邪恶,而是他邪恶的张扬为他的行为在涂抹上了诗意。对困于此世的宇宙囚徒而言,一个有魅力的神,哪怕是不足以引导自己生活而仅仅只是代表自己宣泄出不满情绪的伪神,已经足够。事实上,小丑并非某种纯粹人性的代言人,更非革命号角的先知,他洞察了生活的苦难却却仅仅限于表示对视界的不满。在一个抉择之际,死亡所带来的偶在并没有使他审慎地对待此世,小丑不过另一种佛系的张狂版本:死去不管洪水滔天,因此生前需要打碎一切。就像犹太笑话所言:“既然你真的要去伦贝格,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要去伦贝格?”如若在世的偶在性否定了此世的所有行为,何以在此世选择疯狂而非慎重或者超脱?此世,并非在世的偶在性消磨了所有在世行为的意义,而是消磨了在世行动中为恶的惩罚。死亡不过只是最后的一点惩罚,生活已经跌到了谷底。只不过在存在的层面,并非一个悲惨的经历造就了人生的谷底,而是悲惨之后的这一抉择本身将自己逼迫上了最后的谷底,随后顾影自怜,黯然伤神。
正义与抉择之五 懦弱
荧幕之前的我们难以如小丑那样恣意如老爷那样严肃,在于chaos来源于人在世的偶在并带来了所有的困惑,但是另一方面死亡作为最大的chaos扮演着最大的苦难,消解着所有选择的意义。在死亡面前,所有人世的权力都现得脆弱不堪,因而无产者何以不能为着只有一次的生命追求更好的存在方式?正是因为曾经面对chaos的宗教成为人民的鸦片,无产者在此世的受苦便难以被合理地接纳。同样,在死亡面前,所有人世的财富与温暖都显得冷冰冰,这样一个孤独在世的人如何面对着这一世界的chaos?正是对这一chaos本能抗拒与追问,韦恩在杀死一个无辜者从而加入影武者联盟时真正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营造一个更大的正义谎言而非打破谎言。问题不在于现象层面,人们是如何恐惧死亡,而是在于在苦难的视域之中找寻不同人的挣扎与感受。否则,在一个疯狂的层面,所有的都被死亡冲刷掉,所有的都被解构。在死亡面前,所有高低都会被抹平,但是也正是因为死亡,所以此事存在诸多的高低。
这一抉择的根本在于,韦恩对于chaos的理解并非通过自我的生命不幸抑或是社会的不公,而是人存在的偶在所导致的懦弱,以及立足这一人性基础上资本主义秩序不可避免的动荡。对于chaos深刻的体悟立足于对于人性懦弱的体察。韦恩正是这样一个在生命面前失语的“懦夫”:他跌入蝙蝠洞之后害怕蝙蝠,在向弑亲仇人过程中他迟疑不定······因此,他能明白黑帮大佬所拥有的the power of fear。因此在真正抉择之际,在面对脆弱个体面前,他选择接纳并守护人的懦弱。这表现为,对于确定罪犯的仇视使他明白,再高贵的理想都不能赋予个体对另一个肉体的杀戮。小丑与韦恩一样从chaos重看到了人的懦弱,但他以另一种方式拥抱着懦弱的现实,并以此来抗拒人的懦弱——他目无法纪又沉着冷静,非人一般地存在着。小丑从未试图从肉体上打败蝙蝠侠,在蝙蝠侠开车冲过来之际,他用自己的死亡拥抱蝙蝠侠成为下一个小丑的可能:接受他人的懦弱,并在此基础上践踏他人懦弱的存在。
因此chaos的选择并非是否正义与否、秩序与否的选择,而是对于人终有一死并伴随而来的两种反应:以沉痛悲悯去接纳守护这一脆弱的存在,还是以诗意热情去超越乃至践踏、抗拒、否定这一脆弱。(正如福柯将devil诠释为normal与abnormal,是否在一种强烈迷醉的意志下,或许存在着对他者在的忽视。)善行义举或许来自习俗,具有一定的建构性,但是人的“在”具有普遍性。这样,人的抉择便不再只是个体偶在的选择。
人的偶在确定了人难以逃避的苦难,苦难又演绎了chaos的存在状态。蝙蝠侠电影呈现的在于:拙劣的正义何以可能的故事。于是,正义不过是一个人性的守门人善意的欺骗。这恰恰也可以沦为,为一点岁月静好里随手的善良而沾沾自喜,为生活苦难面前的卑鄙的选择而自我开脱。这是诺兰为好莱坞票房做出的妥协与让步。事实上,尽管我们或多或少分享着丑爷与老爷对于苦难、chaos、人性懦弱类似的生命体验,我们往往既不是也无法成为光明骑士或邪恶魔王。这样的生活需要一个强烈自觉的主体才能从一而终体验着本真的生活,并持续承受着无尽的煎熬。对于大多数,质疑才是一直存在的事实。
质疑一方面说明我们从来没有被神话欺骗(对于蝙蝠侠我们都知道是电影。我们穿着蝙蝠侠的周边,也仅仅是因为期待借此抗拒或说些什么,但是并不会如此选择。),但是这种质疑同时也在于我们没有因为这一质疑而最终放弃对于好生活的追求。对于正义、秩序的质疑并不意味着我们愿意活成一个单纯、平庸的物质。因为当真正降低到那一个程度,我们真的因此而放弃为人,我们也就没有牢骚(小丑在另一意义上没有着生活的牢骚)。在这一意义上,恰恰是质疑与牢骚,哲人才能思索好生活的可能,诗人才能不断创作。在对于生活的智慧里,我们并非在哲思或创作,而是在质疑与牢骚中分享着哲人与诗人的成就。
也惟其如此,当质疑与牢骚之中,我们得以穿透纷繁复杂的现象,看到行动者行动逻辑中对于苦难、chaos的回应。并借此,试图迈出存在的孤岛。以一种回溯的路,从个体偶在的不幸看到人类的共同存在。我们可以在chaos之中找到存在的根基——在的残缺与人性的懦弱。正行义举或许属于习俗,永远存在一个建构的过程,但是正义在此获得了一种本真栖居的根基:尘世的苦难与不幸讲述着人性的残破,但这一残破是以苦难背后人的神性为底色。正如海德格尔,“一种栖居之所以会是非诗意的,只是由于栖居本质上是诗意的。人必须本质上是明眼人,他才可能是盲者。”向上的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人的卑微与向上的可能,反过来说,正是由于人的卑微与向上的可能性,所以人可以选择一条向上的路。因此蝙蝠侠与小丑并非生活的两种选择的可能。只有善的选择才能生活的底色,因为它承认并接纳了人的偶在及其基础上的懦弱。因此,善是一种能力,恶的选择则是面对苦难与chaos之后的一种逃避(双面人)。
小丑不会迷茫不仅仅因为他对于苦难、懦弱与chaos的洞见,还在于他的存在作为非人已经缺乏人的神性。他不会迷茫、不需要质疑自己,所以他不会失败,蝙蝠侠无法打败他。但他也永远无法成功。因为他电影中、现实里,他无法让所有的人成为他。或许我们会为具体的苦难而抱怨,但是再大的苦难与再多的抱怨,当面临死亡带来的坚硬的否决,我们都会忍气吞声并谨慎地筹划这只有一次的一生。在这一筹划与谨慎里,我们一边仰望星空,在一次次走向天堂的过程里跌落;我们也一边凝视湿润的生命,在人世间茫然若失。因此,尘世的生活我们不必拥有光明骑士刺眼的光明,也不能怀揣黑暗恶魔阴森的黑暗,而是在树荫婆娑的林间小路中,找寻着自己的归途。毕竟,life is like playing a violin solo inpublic and learning the instrument as one goes on.因此,life is the joyless quest for joy.

蝙蝠侠:侠影之谜Batman Begins(2005)

又名:蝙蝠侠前传1:侠影之谜 / 蝙蝠侠:开战时刻(台) / 蝙蝠侠-侠影之谜(港) / 蝙蝠侠前传 / 蝙蝠侠5 / 蝙蝠侠诞生

上映日期:2005-06-29(中国大陆) / 2005-06-15(美国)片长:140分钟

主演:克里斯蒂安·贝尔 迈克尔·凯恩 连姆·尼森 凯蒂·霍尔姆斯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编剧:大卫·S·高耶 David S. Goyer/克里斯托弗·诺兰 Christopher Nolan

蝙蝠侠:侠影之谜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