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11-02

少年的你:浪漫主义的对抗

一、高考的困境
《少年的你》有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开场，镜头紧贴主角陈念素颜的脸，后景、环境音随着她戴上耳机听听力的动作全部模糊，我们放佛一瞬间重返到高考倒数100天的紧张氛围中，但奇妙的是，当时的我们又竭力逃脱高考环境去往一个独立、抽离的虚空，这一个简单的调度将人物“包裹”住，形成了人物最基础的困境。
紧接着，是跳楼事件的发生，我们看到逼仄景别中其他学生纷纷躁动，像镜头的漏光一样脱离镜框的控制，逃向了空间之外，群众的动向勾起了观众和主角的注意，环境音开始丰富，此时画外空间才得以扩充，高考高压下的镇痛开始发作，社会这个麻痹的躯体显露出了它“岁月静好”表象下的残酷伤疤。
《少年的你》用大量浅焦镜头限制了观众的视域，但在环境和细节上的布置高度还原了真实高三的情境，观众落目之处即如重返高三课室的一隅，然而我们绝无可能突破主角的视角，得知“跳楼”、“校园暴力”深层原因，正如跳楼事件发生时迟迟没有出现的那具“尸体”。影片就是这样通过限制信息量来让观众代入高中生主角的内心，为后续情节的发生作了认识基础上的铺垫。
“跳楼”只是序曲，连根调查出的是深藏水下太久未被中国人谈及的话题“校园暴力”，更深层次的是在“高考”大背景下压抑的身体冲动和未知的成长前景产生的无形困境。
经历过高考的人或许都会承认，高三如同一次虚幻中的经历，正当我们在听见最后一科考试铃声响起时，任何从前所为之奋斗拼搏的目标徒然消失，那一刻我们是无比贴近人生虚无的本质，正当我们满心期待将迎来再一场激动人心的毕业演说时，迎来的只是同学们纷纷低头收拾行囊仓促回家，从此再没人去细数你哪科哪题不好不对，价值被清零，规则将重置，高考是场提前经历的死亡，因而所有浪漫心酸痛苦愉悦在它面前都无限放大。
正是这种虚无的困境，滋生了屏蔽道德的暴力行为，也催生了为脱离/逃避困境拼尽一切放手一搏的消极态度。某种意义上，两类人都在等待着高考后的“清零”，仿佛所有的罪恶、历史都将重启，一切都能重头开始。
二、个体情感对抗“校园暴力”
上个世纪80年代末，香港电影人林岭东在商业成功的《监狱风云》之后，紧接着拍出了同样带有强烈“社会”气质的《学校风云》。《学校风云》承袭了林岭东凶猛暴烈的影像风格，将校园这一银幕上象征“青春、纯洁”的环境符号涂抹上了凶杀、暴力、剥削的异色，这种看似是填充商业元素的行为，反而是一种对现实情境的再现，由此电影中处处带有“剥削电影”色彩的情节成为“反剥削”的有力支点，它站在了社会学的语境，揭露了黑社会渗透校园的可怖现象。
“校园霸凌”看似是青少年间荷尔蒙冲动的表现，本质却是社会结构化腐朽的问题，里边每个混混、不良学生嘴巴挂满的脏话、老大、势力和对正义、秩序、女人的傲慢与不屑态度，都是对“校园暴力”现象最精准的捕捉。可以说林岭东完成了一次“校园暴力”的黑帮片式改写，又或者说他呈现着一种黑社会逻辑正汹涌地被灌注入当代学生意识形态的危险趋势，影片中展现的公权象征的腐朽、女性的被剥削处境、知识分子噤声的懦弱，持续产生社会阶级矛盾激化生发出的戾气才是“校园暴力”的症结所在，也可以说，“校园暴力”正是社会问题的缩影。
回到《少年的你》，我们无疑很难再看到对“校园暴力”如《学校风云》系统性、结构性的展现和批判，曾国祥似乎也在刻意回避症结，并试图将这个庞大的议题分解成一块块细小的个体叙事，以情感驱动为出发点，在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找到对抗混沌暴力结构网的方法。
《少年的你》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段落，是陈念如往常一样地走在上学路上，镜头从特写脸部拉到马路另一边，聚焦带着兜帽紧紧跟随的小北的脸，让我联想起到了格斯·范·桑特的《盖瑞》，两人行走的步调和频率一致产生了某种和谐的韵律感，行走带来的躯体起伏形成微妙的同频共振，以此建立起不言自鸣又暧昧模糊的“恋人”关系。镜头也从一直以来的紧缩人脸的浅焦大特写调度，松动成同时容纳两张脸的深焦镜头，这一次人物空间位置的构建隐喻了一条反抗社会、体制不公的战线结成，观众不由得为这对“恋人”的情感能量所冲击、感染。或者换个角度，与其说是镜头景别在“松动”，不如说是“保护与被保护”、“爱与被爱”、“共同被抛弃”的人物身份交织撑起的情感张力“震动”了镜头，这种“震动”何尝不是陈念和小北两人对社会、校园暴力的一次反抗呢？
三、共生关系与少年之爱
可以看到，同为香港创作者的年轻导演，在不同年代交出了不同语境的展现，《学校风云》站在社会学高度，鞭辟入里地挖掘“校园暴力”下的社会症结，基调压抑消极，矛盾冲突始终处于无法抗诉、解决的境地，由此爆发不可撤消的暴力，然后再次结成社会腐烂躯体的新伤疤，等待下一次的破裂。
《少年的你》则从个体情感出发，注重“被霸凌”者内心感受的还原，它不再冷静地剖析、抛出问题，然后一脚将问题的皮球踢到垃圾桶置之不理，或者说，它清楚把社会问题抛给观众无济于事，所以它“私自”为两个少年找到了以“爱”为名的共生关系。
尽管“爱”这个字眼早已被太多花哨的印象所污染，却仍旧吸引着无数人心驰神往，其蕴藏着能冲破一切束缚、困难的内在潜能和神圣信仰，成为许多艺术家为消解世间苦难提供的终极回答，一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结尾为饱经内心与牢狱折磨的主人公设下的最后救赎——索尼娅，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爱人。
理解《少年的你》的关键词是“少年”。只有跟随导演大特写的镜头进入主角（高中生）的内心，我们才能理解“少年”有别于成年人的情感逻辑——这并不是中国人熟悉的逻辑，中国人已被太多早熟的变种“青春片”模糊了眼睛。正如电影里警察郑易提醒的：“你和我不会（为对方彻底牺牲）,但他们会,他们是少年。”一语道破了“少年”一词内在蕴含的“纯真、无畏、勇敢、稚嫩”这些被成年人早已放置入旧仓房遗忘、熟悉又陌生，却集合着人类最迷人的特质，这正是“青春”之所以美好、值得回忆的原因。少年，是最能爆发能量的年纪，也是构成影片运行的内在逻辑，正是“少年”，才能单纯地为对方能逃出深渊而牺牲自我；正是“少年”，才能构成排除利益纠缠、道德争论的共生关系。天真的气息充满整部影片，我们唯有跟随着他们回想，才能体味到谓之“少年”的真挚情感选择，拾回对“爱”的浪漫主义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