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城市生活的越久，越发不能分辨到底什么是淳朴，什么是单纯，什么是聪明。这部电影的名字是充满希望的，结局也没有让人失去对生活的相信，然而当片尾开始播放突兀的字幕和解说，那些现实中真切的残酷却没法和它划等号，无论多想将自己融入到电影创造的成长困境中去，最终得到的体验大概是它像用了一把布满尖刺的大棒一阵阵地敲击在回忆中，可那些尖刺却是软弱的，砸在身上，不疼。
现在回想起来，我最讨厌的电影，莫过于古惑仔。二十年前，这是城乡结合部和进入小镇混社会人以及众多读书不成器小瘪三的精神圣经。那时候，染着黄头发穿着坎肩T恤，腰上皮带露出一截狗链子，再穿上一双大号板鞋或者篮球鞋，显而易见，这就是他们眼中所谓的时尚。而那些穿着白色回力鞋甚至钉钉鞋，每天都是同一套校服，走路都低着头的好学生变成了他们眼中的土狗。他们可能会坐在篮球场的某个角落，或是在电影院背后围墙的大树底下，抽着从小卖部五毛钱一根买来的散烟，打量着放学后从他们旁边经过的低年级同学和女生。他们款款而谈，大声地开着低俗的玩笑，把从隔壁那座几十年如一日都没有任何变化的破败县城中听来的瘪三故事一遍一遍地重复，或是学着古惑仔电影里那些傻逼摆各式造型，脸上写满了崇拜。那断时间里，他们以拽为依据，谁拽干谁，谁比自己更拽服谁，拽与不拽，成为了他们每天都要思考的问题。
电影里的小北很符合当时那些小混混的气质，厌恶规则和纪律，信奉眼中的兄弟情义，小北的身上具备反思和救赎，而现实中那些欺凌势弱的瘪三们却跟这儿毫不沾边。从低年级同学那里要来的保护费被他们用来买烟上供，上供给那些比他们势力更强，打架更凶狠的混混。我很好奇保护费这个东西是哪个爹死妈做鸡的玩意儿传播到这座原本淳朴和谐的小镇工厂里来的。不想读书，把古惑仔当成信仰的废渣们，经常无缘无故的找到同学们要钱，几块几十块不等。后来我大概算过，自己也被敲诈过差不多百十块钱。
满街的古惑仔徒子徒孙们，让原本充满希望的工厂子弟学校日渐衰落，家长们抱怨着学校纪律差，老师的教学水平跟不上县城里的中学；胆小的同学们不得不忍受那些废渣们将课堂变成了电影中陈念要面对的修罗场。为什么我会说电影中塑造的陈念经受过得遭遇和现实有差距，因为现实可以比电影残忍太多。被敲诈几十块钱不算什么，被无缘无故打一顿也不算什么，要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也不算什么，可悲的是我们失去了原本可以一起踢球的日子，可以无忧无虑在灯光球场上散步聊天，去小卖部买冰淇淋的时光，美好的日子不复以往。从那时起，灯光球场上少了很多打球的子弟，小瘪三们将那里变成了大本营，他们会在晚上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相约跟另一个小团伙伙拼，或是在大树底下偷一堆柴火来生火，既不烤洋芋也不搭架子烤烧烤，就是这么生着一团火，再拿起火把到处乱跑吓唬人。
生活区其实很小，路过的大人们对此很快就见怪不怪了，他们不想沾染是非，或许他们也从别人那里听说现在的工厂子弟不少已经变坏了，变成了令人唾弃但又不愿招惹的混混。
后来，由于小地方古惑仔的兴起，常在门口摆摊的小贩打起了这些人的生意，小贩不知从何处批发来一pai长的西瓜刀、双节棍、空心钢管儿等管制物品，大张旗鼓地摆在钢丝床上卖。放学经过的我们也会伸头过去张望，好奇的同学拿起一把报纸包着的西瓜刀小心的摆弄，老板，这把多少钱？大呢二十，小呢十块。原来这么便宜啊。可最后谁也没掏钱买这玩意儿，除了小古惑仔们，拿笔的我们拎着这东西是一种对自己的侮辱。
我很少见过哪个小瘪三与人单挑，大部分时候都是小瘪三们大声叫嚷着，你等着，老子克喊人，说完气势汹汹地走了，那种拽了又拽的样子，像是要去叫一车面包人来。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去找他的老大，先敬上一根烟，再把这个星期该上供的保护费交了，顺便再意淫下学校里漂亮的女同学，跟老大幻想着要怎么样泡到手然后天天在同学面前炫耀。等学校放学后，他们会在校门口或是灯光球场的路上等着招惹到他们的同学，跟电影里一样，仗着人多开始报复。假如放学的路上没有堵到或是有老师在场，他们会在某个夜晚或者学校里上晚自习的课间休息去找人算账。这样的场景在上初中后看到过很多次，但也有例外。有回小杰同学因为没交保护费，被班里另一个瘪三给威胁了一次，他找来了在消防队上班的父亲，在晚自习开始之前来学校教育那个废渣。整个初中部的同学都站到了走廊上看热闹，小杰他爸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是不是土匪黑社会，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而远处站着的另一个所谓扛把子根本不敢出头，怂了。当然，最可笑的是即便面对胆小的学生他们如此耀武扬威，去坐面包车叫人的时候还是不敢跟司机讨价还价。
当陈念说出那句你能不能保护我，我确信导演肯定听黄义达的歌。小北成为了陈念的保护者，守护着她上大学的梦想。他像是忘记了自己混混的身份，却又坚持着自己所相信的东西。陈念与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很弱小，而弱小的那一方必定被欺凌，这跟正义与否无关，跟社会道义无关，只因为他们认为比你强大。这样的搭配在工厂子弟学校没有案例可循，有的女生着迷于古惑仔们身上的痞气，甘愿与他们一道，跟电影里小北和陈念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小北和陈念，是两个年轻生命的碰撞，充满了对共同奔向新生活的渴望，小北守护着陈念的梦想，起因于一次完全谈不上美好的相遇。他们凭借自己单薄的力量去维护着彼此的信任，他们的内核，绝不是好学生对小混混的依靠，这份情感的实质是人们最初抱有的单纯。人性可以是复杂的，也可以简单的像他们一样，彼此温暖，在荆棘的路上重拾信心，坚强成长。而小镇上那些不入流的古惑仔们，只是对虚伪的江湖道义和香港精神垃圾文化的拙劣模仿，他们滥用着的暴力和蛮横，最终只能让自己妥协。灯光球场，从过去到将来，不属于你们。
初三的时候，我转学了，跟我同年的小镇子弟们很多也都转学了，有的去了隔壁城里，有的跟随父母去了更大的城市。他们离开了小镇，离开了工厂子弟学校，这里的回忆一半是温暖，一半是冰冷。原先一起踢球，一起爬去后山烧洋芋，一起到同学家里打游戏的我们，早已断了联系。是谁说过的，最铁的应该是小学同学？而留在小镇上的朋友们，已不复存在。
小镇上的古惑仔们早已难寻踪迹，校门口再也没有卖西瓜刀的小贩，空荡荡的球场上只有两三个高中生在打着球，大家都忙着可爱了，没有人会在意你拽不拽。我前几年回家的时候听妈妈说，谁谁的父亲得病死了，他后来毕业也是跟你在一个系统工作，你给记得他呢。我仔细一想，这家伙不是小时候约着人打过我吗？我赶紧说，死的好。
2020年6月2日于昆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