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人类的各种知识中,对我们最有用却掌握的最少的,是关于人的知识。
——鲁索:《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A Discourse Upon The Origin And The Foundation Of The Inequality Among Mankind)

这是两部关于孤独与恐惧的电影:
《丧家之女》(Maggie)描述的是一个殭尸病毒蔓延的社会,Maggie遭到殭尸攻击,染上病毒。社会对于患者已经有一套执行的机制,将患者强制送往隔离区,说是安置,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是等死。其他人有权力将患者击毙,且无须负担刑责。Maggie的父亲将女儿从医院接回家,在她的疾病达到必须强制安置的强度前,好好照顾她。和Maggie一起染病的还有其他同学,他们共同面对他人对他们的排斥与另眼相待。最后Maggie在彻底失去自我前,以自杀结束人生。
《盲流感》(Blindness)描述的则是另一种疾病肆虐的社会,一种如感冒一般快速蔓延的病毒,感染者会失明。刚开始,盲者们被送进一个如监狱一般的病院安置,但随着疾病快速蔓延,整个国家陷入失控的状态。女主角是一位医生的妻子(Julianne Moore饰演,我们就称呼她J),她是整个社会唯一没有失明的人,她一边守护丈夫,一边在社会求生,甚至为此装瞎好融入群体。就在整个社会的人们逐渐适应失明,失明成了一种「正常」的状态,慢慢有人从失明的疾病中无预警的康复过来。


§ 孤独的身影
咨商多数是一对一进行的,在一个独立隐蔽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头,所有的秘密都得以敞开,就像两个人不是在一个钢筋水泥的四方体,而是在一个树洞之中。咨商师是树洞中的精灵,来谈者是和精灵交流的普通人。走出树洞,回到现实世界,树洞中经历的一切像是一场梦,却是一场会影响现实的梦。
一个人不等于孤独,咨商师是一个人,来谈者也是一个人,但来谈者却是一个孤独的客体,烦恼往往是来自自身在关系中被孤立。和父母发生冲突、和伴侣貌合神离、和朋友之间暗自较劲、和自己内在的不同声音拉扯。
孤独不是坏事,因为孤独,我们能够好好整理自己的心。就像读书、写报告,旁边有电视和其他人干扰,就没有办法专心。必须让自己进入一个能让心静下来,心无旁鹜的状态,才能把注意力完全投注在眼前的事务上,进而把事情做好。
可是最难的,就是在这个注意力的焦点上,以及持续的方式。很多外在的干扰,已经被我们内化了。
Maggie的父亲很爱她,即使其他人都警告他,要他早点把女儿送到安置区,甚至连妻子都因为害怕而不告而别,他还是一个人坚守着家。在Maggie重病之际,他抱着猎枪坐在沙发上,饥饿的Maggie走到父亲身旁嗅闻他的头发,随时好像就会夺走父亲的生命。可是最后Maggie没有对父亲露出她的獠牙,像是内心的意志力最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走上屋顶,纵身一跃。


§ 恐惧的反面
表面上,Maggie是被疾病杀死的。她看见和自己身患同样疾病的伙伴,就像她听到其他人的故事,和她同年纪的患者,死在自己父母手里。被自己的父母杀死,这本是令人恐惧的一件事,但理性的声音,社会的价值观又告诉社会中的分子们,「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大家好」。Maggie内在的理性听见了社会的声音,却同时又要面对内心的恐惧。
实际上,Maggie注定得死,社会容不下她,她是社会中的「他者」,不被当成人对待,而是被当成物对待。她是东西,不是人。唯有在Maggie的父亲眼中,她是人,是女儿。他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女儿,用简单,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安抚女儿的恐惧,就是「无私的爱」。
在我看来,这部片在呼应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就像桑塔格所说的,疾病本身并不如我们所认识的那么简单,疾病背后有着各种隐喻。
Maggie就像早期的HIV带原者,人们畏惧她,不只是因为病本身,还包括HIV背后传达的信息,「不洁的」、「不名誉的」、「邪恶的」,并唤醒人们自身对死亡的恐惧。
恐惧本身如同孤独,并非一种负面的内在活动。恐惧保护我们的心,让我们远离可能会让我们受伤的事物。就像患有罕见疾病「先天性无痛症」(Congenital Insensitivity to Pain)的人,他们的身体无法警觉各种痛苦的信号,反而使他们失去对各种危险的防御。
恐惧的反面,是对安全感的需求。每个人都有这种需求,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现。某个角度来说,国民对于执行死刑的看法,也是一种安全感的表现:赞成执行死刑的民众,他们认为死刑能达到惩戒作用,以及抚慰受害者家属的心灵;反对者认为死刑无法解决社会安宁的根本问题,丧失监狱教化的功用。看起来双方立场冲突,其实共同的都是在寻求对社会安定——同时也是个人内在安全感——的稳固基础。


§ 疏离的风险
和Maggie不同,J是一个身心健全的女性,但她的健全反而在身处的社会成了少数。当其他人一一陷入失明,她为了保持在群体中的和谐地位,掩饰了自己眼睛雪亮的事实。这双雪亮的眼睛让她能够看清周遭的一景一物,同时看透社会整体被疾病控制所产生的变化。
人们的需求降低,光是为了求生就要耗费很大的努力。本来属于社会弱势的盲人,因为提早拥有失明下对环境的适应力,反而成为其他人仰赖的对象,被推上领袖的地位。拥有权力之后的堕落,以及旧有价值被打破的个体关系,人们变得十分丑陋,所有本来看似有秩序的一切,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丧家之女》的社会中,殭尸的数量达到压倒性的多数,或许那些正常的人们便得扮演殭尸,好继续在社会生存。反观我们身处的社会,有时蓝营胜了,有时绿营得势,而不管哪一方获得胜利,成为多数,不变得是「多数暴力」。
J本来只想默默的隐身于社会,照顾自己的丈夫,以及少数几位心地善良的朋友。可是当社会公义不在,她只好拿出她远优于其他人的身体条件,维护社会正义。
我想起电影《超人》,超人拥有超出一般地球人的能力,但他一心只想当个普通人。可是社会逼得他不能当一位普通人,欺善怕恶的人们伤害社会,等于同时伤害他的权益,以及他所爱、所关心的人的权益。
超人是那么的孤独,就像J一样。他们被迫对社会做出一个违反自身个性的行为,并且这个行为同时并不被多数人所乐见。能力的背后是危险,危险引发的是恐惧。人们对超人又敬又畏,当他们视超人为超越人的存在,其实也等于没把他当人。
超人被从熟悉的社会中排挤出去,成了他者。

§ 世代之间:我、你、他者
孤独与恐惧,在世代之间引爆各种冲突。上一代人用「草莓族」等负面的语词诠释对下一代人的理解,下一代人用社会环境与资方的不义和不均反击。世代之间的矛盾,就像疾病,其实每一个世代都有每一个世代的疾病。曾经肺结核盛行,曾经HIV是死亡的代名词,如今又有新的疾病,每个世代面对不同疾病,都得有不同的方法。拿着治疗肺结核的成功经验,套用在治疗HIV上不见得有帮助,反之亦然。
不同时代(世代)间,都在追求对于社会安定的解药,背后还是为了满足自身安全感。当年轻人面对十年不变,甚至更糟糕的起薪和大环境,茫茫然的投身社会,就像跳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海,那是多么令人害怕的一件事。上一代人告诉他们,「不要怕,我们就是这么游过去的。」但问题是这片海和那片海已截然不同,空有安抚的形式并无法达到实际的作用。
曾有来谈者提出者这样的问题,「他很关心他的朋友,但经常他的朋友习惯用沉默来面对内心的问题。这让他很困扰,因为他不喜欢默不作声。」
我问他:「你说你想帮你的朋友,那么是不是可以思考一下,对你的朋友而言,怎么样才是最舒适的状态,而不是对你而言最舒适的状态?」
文章开头,我引了鲁索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的一段话,最后我要再引另一段话做为完结:

我们之所以拥戴一个君主,是因为他可以保护我们不受另一个主人的奴役。

孤独可以帮助我们反省,恐惧可以保护我们远离危险。安全感不建立在其他人身上,唯有建立在我们自己身上。无论我们拥有多少能力,我们都有权力寻求安全感的满足。在这个寻求的过程中,我们可能一度迷失,以至于我们受了伤或伤了人。但这就是人生的过程,「人在江湖闯,哪能不挨刀。」
然而,安全感所需的是更多的情感关注,而不是理性的批判。同样地,当我们排斥某些人,也许我们该正视我们内心的孤独与恐惧,而不是将我们的孤独与恐惧以各种暴力的方式投射出去。
也许有天我得了不治之症,也许有天我变成一位瞎子。如果我们的心能感受到他人诚挚的温暖,比起身体健康却无比冰冷的活着,也许更能给予我们活下去的勇气。

盲流感Blindness(2008)

又名:失明症漫记

上映日期:2008-05-14片长:121分钟

主演:马克·鲁弗洛 朱丽安·摩尔 艾莉丝·布拉加 盖尔·加西亚·贝 

导演:费尔南多·梅里尔斯 编剧:何塞·萨拉玛戈 José Saramago/唐·麦凯勒 Don McKell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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