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2-07-18

柔情史:确认暴力


(本文2018年先发于深焦DeepFocus)

(一)

柔情的后缀“史”字显示了导演对待柔情的某种特别感觉。回到影片本身,柔情这一个过份舒缓的词到底能不能承担史的重量?“史”的出现确实太过于奇怪。但是,我们必须要发现,史成为史,是因为它首先弃绝了柔情,史根本所连接的不是柔情,柔情被驱逐到了次要的位置,它仅仅作为片中人物行动的第二个方面,柔情是次要的情绪状态,它是暴力的策略,是暴力前进过于急促时的一种后退运动。史召唤的是暴力,只有暴力才担当的起史的重量,暴力作为直接的因素直接横向贯通母女两个人,暴力为这两个孤独的个体打开一个又一个的创口,创口流血,腐烂,结痂,撕裂,然后留下像纹身一样的暴力图谱。

中文片名与英文片名虽然是由不同的字组成,但是柔情和开心,都是对待暴力后的真实情绪反应,这也间接的引出了本片一个特殊的现象,那就是暴力永远先在的推动故事,柔情或者开心,是在享受暴力,感受暴力,认同暴力后的一种情感流露。不管我们是从影片的细部,在母女柔情内看到了温暖的涓流,而这种日常感动不过指明的是暴力前的平静;还是我们从影片的大范围,人与社会中看到了矛盾冲突(小雾和没有实权但是又带有象征性权力的看门人之间的冲撞),而那不过是日常暴力的有机延展。暴力停留在母女二人之间,并且作为母女之间最为清晰的那个部分被凸显出来,在现实中,这一部分却被各种动人、闪烁的修饰词所遮掩了,一些人感到电影过于真实刺痛,是因为影像内在的真相揭露了这些人总是带有的虚伪热情,这些人不断否认暴力,不断否认真实存在。

(二)

为了更好的理解电影中作为核心的暴力,我们不如去看一下老人在影片中所处的位置,老人在普遍概念里是不涉及暴力的。那个被小雾称为爷爷的老人,按照传统的思路,因为他自身掌握过太多的时间,这些时间足以让他成为传统中国里那个善与慈祥的使者,可惜影片并没有遵守这样一种模式化的规则。老人在超市偷东西,故意不接电话,门前偷听聊天,老人用他自身的态度在反抗施加在整体老年人身上的那个标签,这不是一定要区分出好人与坏人,而是在说明老人的老除了外表的变化外,在没有任何附属的东西可以添加在这一群体的身上,美德不属于他们,就像他们从不拥有美德一样。

老人的行为是内在的暴力,它在进行这种隐蔽的暴力的过程中,获得不能声张的快感,这肯定比他趴在电视机前努力听《亮剑》中的对话刺激的多。然而在母女那里,暴力得到的是最外在的体现,因为母亲本身就熟悉暴力,掌握暴力,她看清了老人不露声响的暴力在对她进行悄悄的攻击,所以母亲用她那一连串听起来悖逆之极的恶毒话语诅咒老人,她甚至期盼老人死,那样她就可以继承遗产,当然,她对遗嘱的有无仍然抱有巨大的怀疑,这是暴力催生的怀疑,遗产不是通过暴力手段就能得到的,她只能怀疑,但怀疑并不是伤害。似乎只有暴力才能解决一切问题,和解一切问题,就算对某个人在好,他也可能会生出那个名叫背叛和辜负的东西。

母亲自然不必多说,她就是影片内生产暴力的原始动力,她走到哪,暴力就被携带到哪里,在老人家,在小雾的出租屋,在商场。她挑衣服,但是不买,喜欢看店员生气。尤其是在她和小雾的争吵中,导火索基本都是她,她必须要用规则、食物、经验同一住她的女儿,以便实现持久的控制,影片的四个分章对应四个控制的节点,如果没有控制,就没有那点可怜的亲情。

(三)

在控制失控,小雾用同样的暴力激发了母亲的暴力时,母亲的暴力达到极点,母亲的暴力是语言的暴力,各种可以达到极限的诅咒之词不停从一张一合的嘴中流出,“妈的、他妈的、凉薄、报应、地狱”,人动物的一面在这语言喷出的过程中被彻底激活,她不停的伤害女儿,女儿也不停的对这种暴力进行回应的反击,在这一种沉浸暴力释放的过程中,彻底的解脱达到了峰点,除了暴力,还是暴力,母女的状态对应的是一种被暴力席卷的失神,在纯粹的失神里,一切的崇高与卑贱都被否定了;也只有彻底的投入暴力,融进暴力,才能在四面无助的境地里填满欲望的沟壑。母亲回到原始,无限接近真实。

当暴力结束的时候,运动还没有结束,另一行为才刚刚开始,母爱在暴力之后重新爆发,有多少暴力释放,就有多少母爱回归。夹杂着内疚的母爱将会更加炽热,暴力后的平静恰恰呈现了爱的汹涌。很多人可能认为母亲和宝钢的那一段影像,没有出现任何暴力,但是我们能看到,宝钢的“暴力”暂时压制住了母亲的暴力,宝钢使用的不是暴力,而是手段,他用语言的狡猾,词语的迷宫,把母亲的暴力暂时封存,这是精明对单纯的战胜,是世俗诡诈对自然真实的胜利。真正拥有暴力的人,是无法迂回的伤害另一个人的。

(四)

至于小雾,我们不会说她继承了母亲的暴力,暴力一定不会以一种玄谈的诡异方式负载在基因里。她是被暴力传染。暴力既伤害她,同时也抚慰她,她是在暴力与柔情的二分法中重新去确认柔情的意义,而这种反复的确认,即反复的争吵,已经内在的成了她生命的一个部分,这个部分是塑造她的一部分,她在这一部分里肯定暴力,否定对暴力的排斥。就算小雾会本能的但不是生理上的憎恶她的母亲,暴力也已经像传染病一样“袭击”了她,她不可能摆脱暴力,就像她无法摆脱被传染一样。

小柔拒绝大学教授,这是比较微妙的地方,与教授相关的所有确实都无可挑剔,可小雾之前说“美不够真实”,这是对美的怀疑,携带暴力的人对周围一切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这种敏感是施展暴力时的紧张和暴力完成后的恐惧混合而成的。现在小雾主动与教授分手,如果我们用暴力去确认小雾是真实原始的,那么这个男朋友到底好还是不好?教授努力想去化解暴力,让小雾去体制开会,为了剧本再次去妥协,这带来的不正是更加毁灭而毫无建设性的解决计划吗?我们难道单纯依靠画面就能去判断他是一个好人吗?暴力与怀疑留给我们一个难解的谜题,这也是在暴力与柔情出现之后,影片第二个带有思辨性质的地方,我们究竟该怎么面对无法确认的困难真相。

暴力为母女二人构筑了一个封闭的堡垒,她们在里面互相伤害,但又不断体验层次渐深的柔情,互相影响。暴力同时等同于非人的孤独,近乎于绝对的孤独,间续出现的特写镜头正是在玩味这种面部深层的孤独。感觉系统不发达的人体会不到这种孤独,幸运的是母女两人的身份都与文字有关,这让她们在靠近孤独的同时保有一种跳脱。她们能随心所欲、心怀厌恶的进入群体,但是群体始终无法进入她们。只有对暴力无法理解的人才会对影片密集晕眩的台词感到厌烦。

(五)

我们总是在重复一种熟悉且安全的影像制作,这些影像的共同特点是不触碰真实或者对真实圆滑的点到为止,柔情史利用暴力瓦解了人间充满爱的虚假团体。我们有时会掉入一个自以为和善的人际怪圈当中,每个人都尽可能的奉献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在首次乃至并不多的接触中,每个人与每个人也确实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但是随着时间的移动,总会出现某个被毁灭同时也是普遍存在着的时刻,在这一时刻里,关系没有轰然倒塌,但是它出现了一道绝对难以愈合的裂缝,彼此之间产生了隐忍的敌视。然后,就是没有结束时间的假面舞会,舞池里的众人都在假面的遮挡庇护中,旋转、滑行着名为憎恶和嫉妒的舞步,究其原因,是因为暴力被故意隐藏了,暴力才能揭示深切的爱,暴力才能昭示真实,暴力才能最大程度暴露出悔恨的程度,而单纯的柔情,让我们每个人痛苦的变成每个人的奴仆。如果非要证明暴力的必不可少,我们不如把暴力清空,用甜腻的亲密去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哪怕在一瞬间或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们一定会在财富、欲望、权力、信息等无数的社会概念里被击倒。我们在今后一定会在表面的亲密关系中内在的进行着残酷的斗争,亲密让我们厌烦,此时,我们怀念暴力。

(六)

影片依靠人物的活动以及密集的台词完成了对暴力的确认,并且依靠画面、音乐的骤然过渡,对特定空间(胡同)的深入,表演的夸张性克制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但是因为缺少景物,缺少对景物的空无凝视,缺少景物持续延宕的时间,自然属性的缺失使得暴力始终缺乏完美的平行参照,如果暴力是真实,那么这一真实与自然化合将产生更剧烈的反应。暴力的浓度因为景物的匮乏被降低了,这直接导致电影有像电视倾斜的危险。但无论如何,赤裸的暴力被没有遮掩的呈现出来了,任何贬低暴力都是徒劳的,就像有人憎恶影片过于真实一样。


柔情史(2018)

又名:Girls Always Happy

上映日期:2019-05-17(中国大陆) / 2018-02-16(柏林电影节)片长:117分钟

主演:耐安 张献民 杨明明 李勤勤 黄卫 袁丽 李文波 

导演:杨明明 

柔情史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