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0-11-27

孖仔孖心肝:当星爷还是星仔的时候

作为一名喜好开历史倒车的怀旧观众，重温老片（此处特指电视剧集），是比观赏新片更常举行的自发观影活动。《我爱我家》、《洗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六人行》、《欲望都市》、《Seinfeld》（今年又添加了《生活大爆炸》）自不必说，我基本上是把它们当成日常生活背景音来循环播放的；还有《无悔追踪》、《一年又一年》、《空镜子》、《小井胡同》、《我本善良》等，一年也总有那么几天特别惦记。随着天气渐渐变冷，脑子转速越来越慢，轻松诙谐温馨式小品，成为打发漫漫长夜的不二选择，于是乎，又翻出90年拍摄的老港剧《龙兄鼠弟》。

说起来真是一个奇怪现象，众多星迷一遍遍按回放键、试图从《射雕英雄传》惊鸿一现“金兵甲”身上发掘一个伟大演员的种种征兆时，却都忽略了一个明摆着丰富百倍的样本宝库，就是这部《龙兄鼠弟》（港片名为《孖仔孖心肝》）。这是周星驰拍摄的最后一部电视连续剧，也正是在这一年（1990年），他的《赌神》和《赌侠》狂收四千多万，打破香港开埠以来的票房记录，成为当年香港票房榜的冠亚军。从星仔到星爷，1990是个分水岭；而《龙兄鼠弟》，也是济济无名电视艺员向华语影圈最炙手可热大明星蜕变的分水岭。这部只有15集的“袖珍剧集”（相比起TVB的长剧们）没有错综复杂的家族争斗、跌宕起伏的黑帮火拼；没有缠绵悱恻的多角爱情、激动人心的武林争霸……有的只是家短里长：所有的戏剧性都轻轻化解，不在悲欢离合的强烈冲突中过分纠缠——是无心插柳，还是先知先觉高明的“推手”？总之给周星驰初成风格的表演留出充分发挥空间，以至于多年后，任何一位星爷经典作品的忠实观众，都能惊喜地从中发现：这里，有一切和所有的源头。

我其实算不得真正的“星迷”，周星驰的电影有一搭没一搭虽看了个遍，却远达不到如数家珍的“达人”级别。也许正因为隔着距离、保持冷静，才获得一个理性视角，不轻易神化，但保持足够尊重。记得几年前与一位朋友聊起星爷——他才是位正宗“星迷”，够狂热也够专业，当时正打算把周星驰电影的经典片段，编成相声段子。我闲闲说，《功夫》结尾那招“万佛朝宗”，不过是孩提记忆。朋友问我此话怎讲，我反问他难道没看过《龙兄鼠弟》？答曰，没看过。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没想到我的观影储备竟超越了一位正宗“星迷”，稍许得意的同时也很惋惜——没看过《龙兄鼠弟》，等于没抵达源头，所有的探寻追溯都打了折扣，赶紧借出手中一套珍藏多年的VCD。不出所料，补上这课的朋友惊叹连连，仿佛完成一幅复杂拼图，幽微线索由点及面、终于串联。

《龙兄鼠弟》由周星驰与刘青云、梁家仁、陈秀雯合演，讲述一对双胞胎兄弟王名成（刘青云）与王利就（周星驰）自小失散，多年后机缘巧合住在了同一屋檐下，而发生的种种趣事。要说“无厘头风格”，拍摄于89年的《他来自江湖》已现端倪，更别说那是周星驰与吴孟达合作的伊始，后者也回忆说，当年两人住得近，经常一起分析剧本，设计人物对白，有什么新主意都交由吴孟达去说服监制。可周星驰在剧中毕竟扮演的是配角何金水，一个自恃有小聪明而偷奸耍滑、老惦记着不劳而获的小人物，全剧的中心仍围绕万梓良饰演的江湖大哥明天展开。一方面发挥空间不大，另一方面人物性格“小恶”的局限，虽说周星驰的表演已使观众的注意力从“英雄情结”中稍稍抽离，对“草根”的生存智慧会心一笑，仍无法撼动全剧的“高、大、全”走向。而下一年的《龙兄鼠弟》则完全不同，我甚至觉得它是周星驰人生记忆的一次回顾、生活积淀的一次梳理、经验与感悟的一次勃发，志向与热爱的一次尽情释放（据说周星驰全程参与了剧本的编撰，并在拍摄中不断给予意见）。且让我们看看他在剧中塑造了一个怎样的人物：

王利就，小名小就，幼时在澳门走失，被梁家仁饰演的老辉捡到，从此以“阿板”之名与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辉父子相称。也许在《他来自江湖》中，吴孟达演的父亲不像父亲，周星驰演的儿子不像儿子，吴孟达倒反过来喊周星驰“干爹”，如此颠覆传统的演绎方式独辟蹊径，大受观众欢迎的缘故，《龙兄鼠弟》中周星驰“故伎重演”，再次设计了一对“父亲不象父亲，儿子不象儿子”的错位关系，身为父亲的老辉倒常需身为儿子的阿板提点教训，笑料由此而生，同时也丰满了人物性格，可谓一箭双雕。

和周星驰本人一样，剧中的阿板也特别爱看粤语长片，人生常识得于粤语长片，善恶标准受益于粤语长片，人情世故更比照粤语长片（剧中有这样的台词：粤语长片教的，好人有好报），剧情推动于是也借助粤语长片的不时穿插。虽说有坐牢两年的污点、后背观音莲花座的“可怕”纹身，容易被一般人误解为凶恶的黑社会，实际上却是位嫉恶如仇、古道热肠的好青年。每天在公园教街坊邻里舞剑弄拳锻炼身体，帮哥们儿去厦门追回娘家的老婆，帮房东太太的“假儿子”写抵万金的家书，把好不容易排到的早茶号让给老人院的阿婆。他念旧，不愿扔掉别人视为垃圾的旧东西，爱穿加菲猫T恤，爱逛漫画店，这些可不都是周星驰的兴趣爱好，我不敢说也是周星驰的性格投射，但至少寄托了他对人性善的憧憬。

这样一位矛盾青年，这样一对奇特的父子关系，周星驰充分考虑到受粤语长片滋养“瘸腿”的教育程度，给阿板设计了一套半文不白、煞有介事，有时甚至文理不通的说话方式：

比如他常语重心长教育老爸：“老辉，争气一点儿！”、“我们做人，出来处世……是不是整天都要人提点？！”
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痛心疾首于老辉总不长进：“须知万恶淫为首……酒会乱性的！”、“蝼蚁尚且偷生……你这个不思长进的畜生啊！”
帮助别人后的谦逊之词：“何足挂齿。”
最让人忍俊不禁是他在电影院门口遇到哥们和老婆，夸赞道：“大嫂真是一表人才！”

剧集中，周星驰慷慨贡献出生命中每一点细小感动（以后我们恐怕很难再见如此“平易近人”、如此敞开的星仔）。我们因此知道，黄飞鸿对一位少年的影响——借屏幕中代言人阿板之口，周星驰两次提到：“黄飞鸿师傅曾说过，如果一个人孝顺他母亲的话，绝不是坏人”，“黄飞鸿师傅说，这个世界是讲道理的。”我们因此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是周星驰儿时最喜爱的电影——想要过一个团圆生日，众人却忙各的，阿板气愤地指责：“白燕、张活游这么穷，都给冯宝宝庆贺生日！”我们因此知道，感动过我们《秋天的童话》也同样感动过青年星仔——阿板想追求喜欢的女子，给自己打气：“《秋天的童话》里，钟楚红这么漂亮，周润发也追到啦。”我们甚至得以揣摩周星驰暗恋某人的微妙心理——阿板坦陈，喜欢一个女孩，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蟑螂，想去偷吃一件很贵的蛋糕——倘若不是当事人亲身体会，何来如此生动的形容。

说起来周星驰小时候最怕的动物就是蟑螂，长大后却以一种另类艺术的方式不但在心理上加以克服，甚至衍生出华语世界著名的别称“小强”，也算一个意外收获。《龙兄鼠弟》中有用蟑螂比喻暗恋的忐忑，还有抢先一步帮阿婆踩死蟑螂却反倒吓跑阿婆的枝节段落；这么巧剧中演父亲的梁家仁也在1990年执导过一部《一本漫画闯天涯》，可以说为周星驰量身订造，是周星驰风格形成的重要转折点，里面就安排了周星驰作为人质被毒贩扣押时，每天与蟑螂对话、一起吃饭的情节。不知这是不是周星驰的“蟑螂阴影”首次现身大银幕呢？直到在《唐伯虎点秋香》中“进化”为“小强”：）

梁家仁说，当年挑上周星驰来演《一本漫画闯天涯》的原因，是喜欢他在电视里演喜剧的肢体语言：“是生活中的夸张形式，但很自然。”看过《龙兄鼠弟》后，相信每个人都和梁家仁一样，没法不喜欢这独特的演绎方式，又夸张又自然。

1990年周星驰完成了11部电影，加上一部电视连续剧。其“无厘头”的表演风格全面“开花”、迅速风靡。虽说时间上难分先后，可我总觉得阿板这个人物的塑造是周星驰进军大银幕前的必要“练兵”，“无厘头”得还不那么圆熟，不那么信手拈来，因其生涩而真诚，尤其隔着岁月重温，准能勾起观众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比如这段：

阿板：“为什么今天早上在西环掉的钱，竟然可以在观塘捡到呢？！”
路人：“可以吗？”
阿板：“原来可以的，相信我！”

再比如这段：

老辉：“朋友，你怎么老问这些没意思的问题？”
阿板：“现在流行嘛，你可以没意思地回答他！”

还有老辉得知王太太怀疑阿板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儿子小就，急着搬家，还拐弯抹角试探阿板对房东王太太的观感。阿板误以为老爸对王太太有意思，郑重其事按着他的肩膀说：“我可以告诉你，王太太是一个好女孩子！”——明摆着王太太怎么都不能算是个“女孩子”，荒谬被严肃演绎，收获加倍喜感。

众所周知，周星驰对好打听和搬弄是非的八婆一向反感，每部电影都会安排相应的讽刺桥段，也由此诞生不少经典配角形象。《龙兄鼠弟》里，干脆一开始就出场一位“八姑”，只是楼下甜品店的食客，无关剧情发展的过场人物，总挖空心思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借这位“八姑”之口，年轻的星仔甚至顺便讽刺了一把香港全民跟风炒房的盲目（那时他不可能预知，多年后在一位贤女友帮助下，自己也借房地产累积巨额身家）：“上次邓小平病了，楼价马上就跌。今天早上他们说港督打了个喷嚏……那又怎么样？马上跌咯！我问过菩萨了，菩萨也是这么说的！”

最有意思，是剧中干脆安排几个固定演员，有什么热闹立刻凑将上去。饭馆里刚出狱的阿板与哥们儿聊天，邻座一帮三姑六婆上前偷听，连茶房也过来帮忙，迫使阿板与朋友不得不越说越小声，三姑六婆却不知趣地越凑越近，还不断追问，后来呢后来呢？“后来我出狱到餐厅约朋友喝茶聊天，谁知道被你们这些世纪大三八偷听我们说话！”阿板绝地反击道。

公车上被人非礼的女孩大叫“抓流氓”，同样也是这几位兴奋地打探：“原来你们不认识的？！”

仿佛生怕司马昭之心路人不知，周星驰借用固定形象、生活里不可能发生的夸张情形表达自己对“三姑六婆”这样一群生物的厌恶之心，简直是对贾宝玉“女孩子一旦结婚嫁了人，就从珍珠变成了鱼眼睛”言论的绝妙应和：）

而出其不意最精彩的表演，我以为却是剧中一位配角“莲姨”奉献的：莲姨是位按摩女，算是老辉的老相好，自认命硬克死了两个丈夫，因此虽对老辉好，但不敢有“非分之想”。不明不白的关系保持多年，直到撞破老辉正在追求一位高雅淑女。莲姨强忍悲痛，自称老辉的“姑婆”化解尴尬，镜头接下来，是人群中跌跌撞撞、不管不顾哭泣的身影。没受过教育、外表粗鲁的莲姨蹲在角落里抽烟，还要被警察怀疑吃了迷幻药，理由是“抽烟这副德行难看”。莲姨边任脸上涕泗横流边往嘴里又塞了几根烟，一并点燃，示威地嚷道：“香港有法例规定不许蹲着抽烟的吗？我还有更难看的，这样的叫抽大烟！他妈的！”镜头再拉近，是一张痛彻心扉哭到变形的脸——香港剧集里少有的“人戏合一”，得座“最佳女配角奖”绰绰有余、实至名归。饰演莲姨的，“来头”不小，大导演李翰祥之女李殿朗。87年一部王家卫编剧，谭家明导演，徐克、曾志伟、李丽珍主演的《最后胜利》，她便出演江湖老大徐克的大老婆，阴差阳错间竟跟丈夫的情人李丽珍一道抢了银行。那也是部被严重忽略的好电影，有纯中带邪的李丽珍、难得一见的演员徐克、入木三分到使你忘记他是个演员的曾志伟，当然还有爽朗明媚、看透风月的李殿朗。

扯远了，说回《龙兄鼠弟》，多次重温的直接后果，是有了一个采访周星驰的胆大妄想，我愿把以下问题及答案无偿提供给真正有机会采访星爷的电影圈人士：

问：你最怕看哪部电影？
答：《黄毛怪人》。
问：看哪部电影会哭个不停？
答：《可怜天下父母心》
问：最喜欢吃什么？
答：柠檬夹心饼干。吃的时候掰开两半，先把夹心舔干净。
问：最喜欢看什么书？
答：《无敌铁甲人》
问：最喜欢穿什么牌子的内裤？
答：大有牌短裤，S号。

最后一个问题：你心目中最厉害的武打招数是？
答：《如来神掌》里那招“万佛朝宗”。等了三十年，我终于在《功夫》里将它变成了“现实”。

能如此自问自答的记者准能令如今不苟言笑的星爷大吃一惊，陷入恍惚——那久远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星仔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