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早上六点起床,赶去学校讲了一上午理论课,中午又马不停蹄在资料馆连着看了三部片子,直到晚上八点半,正打算坐地铁回家,发现《夜叉池》还有余票,赶紧骑车折返电影院。放映开始时,手机已经几乎没电,肚子饿得咕咕叫,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影片开场时,男主角疲惫的身影仿佛是自我的投射,不知不觉,半真半幻地进了银幕。
泉镜花去世时差不多是筱田正浩出生,两者几乎是大正与昭和的交接。虽是一部短剧,某种程度可以视为泉氏本人的自传,守钟人荻原晃与村女百合的恋情,被朋友山泽反对,恰如泉氏与艺伎伊藤玲的蹉跎婚姻,山泽无疑有些尾崎红叶的影子。虽是典型的人妖混杂的泉氏神怪奇谈,但筱田正浩的改编与再现可谓大放异彩。叙事几乎遵循原作,而背景设置在大正初年的浪漫悲剧,在影片最后对“武士道”的军国主义嘲讽中,又无疑显露出昭和暮年的时代底色。影片从地图和火车开始,历经旅途,鹿见村,琴弹谷(钟亭),龙宫,山林中夜叉池湖边,至片尾悬崖瀑布,大约六个场景,几乎全是棚内制景,或模型特摄。山泽寻友,夜叉池主(白雪姬)读信,议员与神官等组织村民聚宴商讨献祭祈雨,荻原与山泽在夜叉池边辩论,村民围攻琴弹谷,洪水袭来-化山为川——在六个叙事段落中,从视觉设计上,不仅包含了早期日本绘卷和“歌仙图”的构图(透视)及造型特色,又有“恶鬼草纸”、“地狱草纸”以至浮世绘等意味,尤其是百合抱婴从一众神仙鬼怪前吟唱而过的横移镜头,极显百鬼夜行长卷的造型意图,而片尾的洪水特摄不乏对葛饰北斋的回应。筱田正浩尤其强调还原泉氏戏剧中歌舞伎、净琉璃和谣曲等日本传统演义及音乐性特点,同时又尽可能发散出泉氏文学的综合性语言特色,诸如“漫漫长夜,谁道夏日短”的俳句等古典文体,和湖边辩论的现代话剧对白,不漏痕迹地相互交错与古今相织的影像蒙太奇之中,不仅显现出诡异的视听节奏,更抑扬顿挫地推进着影片叙述。作为泉镜花的重要再现者之一,日本梅兰芳——坂东玉三郎在片中一人饰演两个角色,亦人亦神,恰好对应他后来自导自演的两部泉氏作品——《外科室》(1992)和《天守物语》(1995)。而此片筱田正浩放弃了妻子岩下志麻,而着力于坂东玉三郎的舞台化演绎,或许也怀有与他以往影片不同的别样美学诉求。
泉氏曾被视为“异端文学”受斥于主流文学之外,战后又被追捧为民族文学的“奇才”,恰如影片中的“夕颜花”,大正时代的迷幻与虚无在筱田正浩的演绎下,给这部通俗爱情寓言,不仅增添了一层“科玄之争”的社会伦理色彩,更渗入了一定程度的政治批判的历史视野。而山泽贯穿全片的第三人称主线叙述,和荻原的第一人称回忆插入,以及龙宫内外的全景式神怪世界,基本完整地体现出泉镜花多变而诡异的叙事策略,可谓用心良苦。
山泽的身份颇为诡异,既是和尚,又是学者(京都大学的教授),片尾删去了他对着洪水双掌合十叩拜的行为,将月下夜景改为黎明日景,原著中淹没于水底的钟亭,被保留于悬崖之上,筱田正浩拍摄了一幅作为科学家的和尚见证诸神远去的瀑布奇观,堪称惊艳。
影片即将结束时,在电子元素的日式交响乐中,山泽掏出怀表,早上六点,影片叙事时间大约十二小时,而我恍若刚刚醒来……耳边萦绕着山泽初见百合时所感慨那句“削梨如削玉”,心中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