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本喜八郎在1972年拍摄了定格动画《鬼》,其中人物形象取材于能剧中的“般若”面具,和净琉璃(日本古典木偶剧)的偶头。而他在1976年他所拍摄的,《道成寺》则取材于同名能剧,歌舞伎亦有同名剧目。
本文要说的是:根据川本喜八郎以上两部动画,结合日本能剧面具、和净琉璃木偶,探讨定格动画中偶头制作的方式之一,即:一偶一头。
能,是日本的一种古典舞台戏剧。为歌舞剧,严肃,多演神灵,唱词典雅工整。在表演过程之中,演员佩戴面具,是这个剧种,最容易让人记住的特点。
能面具制作中,“中间表情”是第一要素的。也就是要一眼看上去,面具的表情不大喜也不大悲,不能明显的表现出人物的喜怒哀乐。我想,这种情况的出现,有两方面原因:其一,源于舞台表演需要的。其二,面具制作人员从演出剧团中分离出来,形成了独立的工作群体,随之产生了面具制作自身的自美学特征。以下详细说明:
舞台之上,为了让观众能够一眼分清演员所扮演的角色(演员都是男性),配戴面具确实是不错的方法。但是剧中角色千差万别,需要进行有效的归类和划分。这就像我们京剧行当的划分,是一个道理。于是能面之中被划分出:翁面、老人面、神鬼面、女面、男面、灵面、特殊面等几大类型,以供演出需要。但是新的问题来了,面具的表情,是不能改变的,而一个故事在演出过程中,人物的表情,又不能一成不变,所以面具制作师,选择了“中间表情”作为追求目标。这种中间表情的好处是,放在哪里都合适。而坏处是,放在哪里都不那么合适。“中间表情”其实是一种最折中的产物。但好在,舞台演出是一种综合艺术,面具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在音乐、舞蹈、唱词一起出现在观众面前时,面具表情的问题,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而另一方面,对于面具制作师来说,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要在“中间表情”的制约下,尽量将面具的表情制作丰富多样。这也成为了他们自身发展成为一个行业之后的,内在标准。微妙和模糊、丰富和暧昧。成为了能面具正反两方面的主题词,而其中,好坏优劣,只是一线之隔。在我看来,这样的工作标准,是一个比较高的层次,“中间表情”的桎梏,反而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中间表情”变成了“多样表情”。暂且抛开舞台表演不提,只针对面具的制作本身,“中间表情”扩展了观众的想象空间。
原因是:作为一个创作者,我们可以秉承着两种创作心态。其一是,将自己的想象,通过作品展现给大家。其二是,通过自己的作品,激发观众的想象。我个人认为,后者的难度更大,境界更高。万物同理:绘画亦如此,意境历来都是营造出来的,而不是描绘出来的。编剧亦如此,好的剧本是耐人寻味琢磨的,而不是观看时风起云涌,看完后很容易忘记的。
两者差别就在于是否能让观众的想象空间,借助我们的作品为药引子,在他们的思维世界里面继续创作,继续发展。好的喜剧,让我们看了之后流眼泪,为什么流眼泪,因为我们思考了,导演通过他的作品,不经意间,给了我们一下。
能面具的制作,用它的微妙、模糊、丰富、暧昧,为观众打开了想象的空间。这个空间,同样适用于定格动画中,木偶偶头的制作。

针对能剧面具,和川本喜八郎的动画,分析如下:
一、《鬼》和“般若”面具
般若,面具为肉色,头上有两只角,上眼睑突出,眼白的部分镶嵌金属,巨口獠牙。只有额上的眉墨以及凌乱的头发表示这是一个女性形象。表情不知是愤怒,双眼的眼神是极度悲酸。用于《道成寺》、《葵上》、《黑冢》剧目中的怨女灵。(注一:此段文字,原于王冬兰著《镇魂诗剧 世界文化遗产——日本古典戏剧“能”概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1月第一版,36页。)
试想一下,一个疯狂的女人,如果只是样子恐怖,那么观众所看到仅仅是恐怖,接受的过程到此结束。恐怖的原因是什么呢,面具上没有表现,作者自然不能要求观众自己去意识和思考。但是,若恐怖的表情中夹杂着悲哀。那么观众自然会去琢磨,悲哀源于什么。这样一来,形象就丰富了。就像讲故事一样,作者扔出了一个悬念。这个悬念就像胡萝卜一样,可以引着观众前进。插一句,《聪明的一休》好像有一集,说的就是这个事情。主人公是一个少年面具师,通过自身的经历,以及和尚的指点,认识到,鬼魂的面具不但要让人看着恐怖,还要让人看着同情。
川本喜八郎拍摄的《鬼》中,老妇人的造型来源有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造型来源于“瘦女”面具。而后怨气化为厉鬼时,造型就是来源“般若”面具。从片中字幕中我们看到,故事取材于十二世纪《今昔物语》的传说。人很老了,就会变成厉鬼,吃掉自己的亲生骨肉。而老妇人的一生则是:童年时被无情的父母遗弃。青春时嫁给了不可依靠的丈夫。而到了老年,则困禁于贫困和病痛,凄凉的生活无法救赎。她变成了鬼。这个鬼的背后,是有故事的。她不是简单的恶人,她的故事,也不是简单的恶人在作恶。凄苦和忧伤夹杂在愤怒和暴虐之间,在般若面具的造型下,淋漓尽致。
纵观整个片子中,偶头出现了四个,兄弟二人各一个,老妇人生前一个,死后一个。四个偶头之中,除了两兄弟的眼皮和眼睛有动作之外,没有其它的动作和变化。
作木偶,头部到底需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可动性。川本喜八郎给了我们一个思路。川本生前曾担任日本动画协会会长,他比我们大多数定格动画同人,都不缺设备。他在这部短片中,没有选择《圣诞夜惊魂》的多头替换,也没有选择《僵尸新娘》的脑袋里面复杂的机械机构。是有道理的。我认为,道理如下:
1、能面具和净琉璃造型设计的选择:
川本选择的几个偶头造型,都是有名有姓的。经过长年的流传,已经成熟完善。单单造型的微妙性和丰富性已经适用于这个片子的拍摄。对于传统东西的借鉴,不是放在哪里都合适,但是放在这里,正合适。无须续貂。这不是导演一个人的功劳,而是背后整个民族文化的力量。
2、导演的方法(此段文字是我个人分析,未必正确):
川本选择的导演方法,是在定格动画中,借鉴日本古典戏剧。服装造型,自不必说。人物的运动方式是在模仿能剧的身法,二兄弟上山的走路方式;老妇人变成厉鬼并且断臂后的痛苦挣扎,都存在着舞蹈式的美感。背景和工作台面,也是在尽量模仿舞台空间,比如屏风和门的运用;两张长弓的摆放方法,都是舞台空间的常用手段。值得一提的是,配乐使用的是三味线和尺八。作曲和三味线的演奏者是,鹤泽清治,此人在日本被称为“人间国宝”。什么叫人间国宝,根据日本的《文化财产保护法》,即以保存、活用日本文化财产,让国民文化向上为目的的法律。其中规定,将日本历史上或艺术上有价值的戏剧、音乐、工艺技术、及其它无形文化成果视为“无形文化财产”。其中,对特别重要的文化指定为“重要无形文化财产”。同时,由文部科学大臣认定高度表现这些技术的各个人为“重要无形文化财产保持者”,俗称“人间国宝”。这样的配置,是有资金都未必能办到的。一句话,川本喜八郎“不差钱”。
我觉得川本是先决定导演方法,而后决定偶人制作的。当然,另一种可能是,他一开始就决定要在动画中展现出偶人的这种状态,而后决定自己的导演方法。但不管怎么样,这两种思路相同的是,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是合适的,什么是不合适的。这一点,很重要。试想一下,如果我们把《鬼》这部片子中,偶头之外的部分,全部保留。唯独把偶头替换成《圣》或《僵》的制作方法,会成为什么样子。高低强弱,自由分晓。不是说《圣》、《僵》的方法不好,而是它们在这里不合适。
在动画中,没有丝毫变化的般若面具,准确地表达了导演的意图,这就足够了,导演不需要调整偶头的变化。“中间表情”解决了《鬼》的拍摄需要。

二、《道成寺》和“女面”面具
适用于扮演年轻女性的面具被隶属于“女面”。女面可以称之为能剧面具中,最美的面具,同时也是最能体现“中间表情”的面具。细加考证,年轻女子所佩戴的女面又被制作者分为“小面”、“增”“若女”、“孙次郎”等。几种面具看上去大致相同,但是细细品味各有千秋。之所以有这样的情况,我看来原因在于,制作行业投入了大量的热情、心血所产生的。只有在大量关注度情况下,才有可能将它们如此细致的分类。
而有意思的是,在演员戴上面具登场演出的时候,这个面具真的可以呈现出两种十分清晰的表情。当角色低下头,悲伤的时候,观众眼中,面具的表情是在哭,眼角的两端向上翘,形成八字,而两个嘴角则耷拉了下来。当角色仰起头,高兴的时候,观众眼中,面具的表情是在笑,双眼微眯,变成了小月牙。而两个嘴角则微微的上翘。
乍看起来,神乎其神,但在下曾经拿在手中把玩过,确实如此。其中道理可以用以下试演证明。取出一张钞票,在人脸的地方,竖向平行的折上三道折痕。凸出来的两道折痕,分别垂直贯穿双眼的位置,而凹进去的那道折痕则是垂直贯穿嘴巴。将这张钞票拿在眼前,微微上下平移,人脸的表情会发生明显的变化,当钞票高于视平线的时候,人脸的表情是在笑,而钞票低于视平线的时候,表情则是在哭。
《道成寺》一片,少女的偶头制作,来源于女面。但是在片子中,少女的偶头,还是在眉梢眼角微加绘画,略施变形。但只这一小下,足以变满足不同剧情的需要。由于电影镜头机位的原因,川本喜八郎没有将能剧的女面特征,在这里发挥尽致。毕竟镜头的视角是多样的,不像在观众在剧场参拜能剧演出的时候,视角是不变的。但是,我们依旧可以看到,在个个段落中,偶头表情,设计的精准到位,完全不需要改变,就可以适应于剧情的需要。这就好比我们绘画,一笔下去,毋庸多言,远胜于一点一点磨蹭出来的效果。当然,这一笔是长年的积累,和缜密的构思而得来的,绝非率性而为。
《道成寺》一片,对于短篇动画来说,人物可谓众多。除了剧中少女之外,配角偶人的制作是我最欣赏的部分之一。由于大部分配角,出现时间不长,而且在出演过程中,基本保持着不变的心理状态,川本喜八郎所作的木偶偶头,都是采用了最简单的方法,一偶一头,偶头不变(只有渔夫一角色,在和少女对话的过程中眉毛做了替换)。
一偶一头,真的简单吗。看怎么说了,说他简单的人,自有他们的道理。我认为很难,起码受过专业训练的我,做不到川本先生那样的水平。他老人家,可以很清晰地把握住人物的状态。将一个角色的背景、身份、出现在镜头中的情绪,甚至对白的内容都表现在这个头上(该动画有音乐,无对白)。我们仿佛已经听到了这些偶人在说什么,以及他们是怎么想的。
这些偶头的塑造,和之前所说的能面具的“中间表情”思路,截然相反。导演使用一种纯粹洗练的笔法,将生活中瞬间变化的东西,凝固成最有代表性的那一刻。并将这凝固的一瞬间,然后再投入到动画之中,来表现丰富的人物。两个行脚的商人;一对乡间耕作的夫妇;撑船的红脸渔夫(日本戏剧中红脸是坏人,白脸是好人);寺院里的长老和众僧人。这几个角色,我强烈推荐(似乎我把所有的角色都说了)。此处多说无益,还是看片子吧。
面对一个偶人,做一个头,还是做400个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这要看当事者给自己的定位,以及给自己观众中的定位是什么,以此来作出正确的决定。但是其中的难易程度在某种标准下是一样的,因为做一个头很难,做四百个头很累。这很公平。但在某种标准下又是不一样的。能做出一个头的人,未必会去做400个头。而能做出400个头的人,未必做得出那一个头。
在这里,明确清晰的脸谱化造型,满足了片子的拍摄需要,同样,偶头不需要变化。

道成寺(1976)

又名:Dôjôji / Dojoji Temple

片长:19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川本喜八郎 编剧:川本喜八郎 Kihachiro Kawam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