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7-22

黄金国土:失落的“黄金国土”

原为欧盟电影展撰稿

金箔的褶皱随着微风的吹拂反射出流动的光。一本贴着旧照片的笔记本被翻动，镜头拉近对准一张张黑白照片，导演马库斯·伊姆霍夫的声音响起，追忆二战期间曾在自家逗留过的小女孩乔凡娜。“你是这趟旅行的原因，让我去见证我并不想目睹的一切”。随着镜头定格在被放大的男孩和女孩的笑脸上，《黄金国土》以这样温情的坦白开场。
与其说是一部难民纪录片，它更像一部个人回忆录或是随笔集。伊姆霍夫用信件、儿童画、心理独白和念信对话等多种方式拼凑自己与乔凡娜的记忆点滴。与此同时，他将镜头对准意大利、瑞士、德国多地难民与当地人的日常境况。以共同的难民身份为切入点，伊姆霍夫的摄影机在平面的过去与立体的当下之间穿梭，两者互为注脚。虽然时间不断前进，但难民的处境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大量的海上镜头、儿童生活、双线并进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去年获金熊奖的同类题材纪录片《海上火焰》。

《海上火焰》将同一时空下几乎没有交集的两条故事线并列，不掺杂过多导演主观因素，用剪辑客观地展现居民和难民日常生活的割裂，极具隐喻性地表现出两者之间经济、情感上的距离。与此相比，《黄金国土》的情感流露远超出一般纪录片的阈值。私人影像和客观纪实的并置形成一种情感和理性的拉扯，反而更突出难民问题的复杂与难解。
从海上的漂泊进入陆地的难民区，摄影机沿着地理空间展现出进入欧洲之后难民的几种生存可能。海上的难民密集地坐在船里，随波沉浮，听从医护人员、出入境军官安排。他们沉默地焦虑着，各怀心事，没人能确保自己是否会留下。不安的眼神与记忆中惶恐的乔安娜合为一体。伊姆霍夫握住一位女士的手，安抚道：“你会没事的”。
当难民终于踏上“新大陆”时，第一步是踩在消毒的红毯上。他们被编号，在没有拿到正式许可文件之前，都是隐形人。进入内陆后，伊姆霍夫的镜头被多次打断，偷拍的画面流露出环境中真实的暴力与不安。隐形人开始为自己发声。部分难民已经学会用特殊的方式维护生存的权利。他们知道罢工和暴力会吸引媒体的注意。甚至有人愿意在镜头前表演，迎合某些设计好的形象。但这种方式是否有效，影片没有给出答案。毕竟他们需要依靠欧洲人让自己显形。大多数难民面对欧洲人都处于失语的状态，只能接受被遣送回国的命运或最多在沉默中小小地爆发，如火车站突然扔水的小女孩。乔安娜过去的身不由己在当下的难民身上重现。即便是拿着补助金回到非洲大陆的人们，也不一定就会迎来新的春天。片中名为BaYero的难民领了一笔钱返回西非，想要做奶制品生意。但很快，欧洲进口非洲的牛奶关税取消，进口牛奶价格甚至比本地人卖得还要便宜。欧洲陷入一种两难，施以援手或拒之门外对难民来说似乎都是一种二次伤害。
《黄金国土》的镜头不只面向各种处境的难民，更多地还有与难民接触的欧洲人。置身于难民工作的人有太多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
“如果在意大利已经申请了庇护所，则不可以滞留瑞士。那么如果在瑞士有亲戚呢？”
“我不允许对此发表评论。我需要做的就是录入指纹。”
“女性是否受伤？是否被强奸？”
“没有伤痕的话，我很难判断。”
“难民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是否有专门的部门进行处罚和制裁？”
“好像没有这样的部门。”
即便出现了为难民念经祈祷的船员、始终坚守在船上秉承着人道主义理想工作的士兵、主动为难民提供住所的民间组织，但他们能做的还是太少太少。
与此同时，伊姆霍夫给了不同观点表达的空间，而不一味用人道主义绑架。伯尔尼政治军事主管指出欧洲19世纪初时也曾因为资源短缺强制部分人移民。虽然可能有人会谴责经济难民和难民是两个问题，但他认为实质上并没有太多差别。同样的前途黯淡，相似的食不果腹。伊姆霍夫更是利用剪辑进一步展示出双方交流中的伪饰。管理人员所介绍的暂时居住区中难民享有的自由很快被突然入镜的抗议所打破。难民口中受到的政治约束被核查身份的官员所戳破。这些都从另一个角度引起观众的思考：对于难民的道德同情是否不应该如此泛滥？
片民《黄金国土》存在着多重所指。对欧洲人来说，从15世纪去南美洲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国土”开始依傍强权的贪婪和掌控就从未停止。区别只是现在将目光转向了“黄金国土”非洲。片中以番茄为例。非洲种植的番茄运往欧洲，欧洲则将其加工成番茄罐头运回非洲，以此牟利。非法廉价的难民劳动力用另一种畸形的方式服务并压榨着自己的国家。对难民来说，自己的国家并非黄金国土，欧洲才是。他们越过重重困难，来到彼岸之地，乞求住所、工作、学习和获得幸福的机会。可是事实并非如想象那般，最终大部分人只能沦为被物化的工具。甚至这一工具迟早都会被机器人所替代。片中一位欧洲人说：对于难民而言，从地狱到天堂需要经历炼狱般的洗礼，这里就是他们的炼狱。
欧洲人的目光在非洲，难民的目光在欧洲。而对导演而言，他引用乔布斯的话，认为充满爱的回忆、这一种关系才是真正的黄金。身份的隔膜并不仅仅存在于难民与本地人之间，是一种普世的“我”和“你”的根本对立。经文中所说“给我们面包”的“我们”已经分裂，成为“我们”和“他们”。他以自己的经历证明：瑞士人在意大利生活，依旧不会从文化上接纳。相反，他与乔凡娜的往来两个大陆的信件反而产生了超越地理的情感联结。就在难民前赴后继前往欧洲大陆的时候，伊姆霍夫却反向地，努力获得前往非洲的签证。而去非洲大陆祭奠乔凡娜这一愿望达成花了28年。这种往来的阻碍从来都是双向的。每个人都应该为现状担负起一些责任，进行一些反思。
现实或幻想中的黄金国土或许早已失落。所有人都只是在炼狱中行走。流淌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是否存在？伊姆霍夫的镜头给出的答案：不在非洲，也不在欧洲，可能存在于来往非洲与欧洲的小船上，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