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位英国的同学跟我说:“周末我看了一部电影,关于中国的,”说着她打开了海报,“Ghosts”。海报上的中文翻译是“鬼佬”,同学不认识汉字,问我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电影名的中文翻译,但有一点点贬义。”我解释道。“这部片讲‘拾贝惨案’的,你可以看看。”说完同学在我笔记本上写下了这部电影的名字和备注。
到英国前我对“华侨”“海外华人”知之甚少,仅有的一点印象就是“华侨很有钱”。这种印象或许来源于到广东开平旅行时,那一栋栋的洋房。广东和福建一带有许多这样的“华侨村”,西式的小别墅,设计精致,但鲜有人住。他们大多是最早一批背井离乡到外“讨生活”的人,通过各种方式活了下来(通常这一段非人经历甚少人知),到后来活得不错,到最后在他乡开创一片新天地。回家乡建的小别墅有怀念故乡之情,也有光宗耀祖之义。
近三十年“中国”及“世界”的联系,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Made in China”。许多外国的朋友把“广州”“义乌”称作“购物者天堂”。“Amazing! You can’t believe how cheap they are!”一次一位英国的朋友在广州向我展示他行李箱的鞋,同时很自豪地对鞋子的质量竖起大拇指。而另一位印度的朋友和我视频电话时忍不住向我逐一展示“她家里的中国”,几乎每一件东西都是“Made in China”。“中国真的太厉害了”,她在电话那头赞叹道。
到英国后的第一次“购物”,两位德国的朋友带我到了Primark。Primark以衣物,家居用品,生活用品为主,因性价比高,在许多欧洲国家都颇受欢迎。“这里的东西很便宜,而且质量还不错”,德国朋友边逛边跟我推荐,同时惊讶地指着吊牌,“看,大多数产品是来自你们国家呢。”我仔细一看,“Made in China”果然随处可见。甚至某天晚饭当问起另一位英国朋友说起“全球化”,他第一时间想到什么时,他脱口而出的就是“Made in China”。
“Made in China”像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固定短语,又像一个席卷全球的神话,许多外国友人为能用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货品欢呼雀跃。
当我打开“Ghosts”,看到一群心怀梦想的人,为“更好生活”像货物一样漂洋过海历时半年偷渡到另一个国家。他们如要抓住每一根最后“稻草”的喘息者,从工厂转辗农场,再漂荡到海边拾贝。他们用超出当地人数倍的时间换取比当地最低工资还要低的收入,他们用“性价比”极高的劳动力生产出他们自己无法购买的产品(即便只是超市最常见的他们亲手拔的葱)。当他们被当地人驱逐打骂,他们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用自己拾的贝煮一次汤。
这个故事如此熟悉,一群心怀梦想的人,为“更好生活”离开故乡到城市打拼。他们在东莞,在深圳,在佛山,在中山……他们拿着微薄的工资夜以继日。能加班对他们是奖赏,因为那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更长的工作时间换取更多的工资。一个月两天的“休息日”对他们是负担,因为休息意味着可以“出去逛逛”,逛逛就可能要花钱。他们为全世界输出性价比最高的产品自己却从来买不起。他们与家人孩子长期分居,常常在几年后孩子认不出自己的“父母”。他们许多人最后带着“尘肺病”或少了“一根手指一根脚趾”及极少的赔偿回了家,或再也没能回去。
“拾贝惨案”是“Made in China”的一面镜子,是中国农民工(海外“非法移民农民工”)的另一个版本。那些广东福建华侨们归乡建的小别墅是早期少数海外幸存者的“胜利者石碑”,一如浩浩荡荡的农民工大军只有少数能最终从“低端人口”升级为“中端人口”。这座世界最大加工厂的工人,(又被称为“农民工”或“流动务工人员”,他们非农非工,有回不去的故乡,及扎根不了的城市)。他们用血汗和生命为全球制造着美好生活,自己却几乎不曾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