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7-09-24

河北台北:陷入时代洪流里的一株浮萍

朋友向导演签来了影片的授权放映，内心又自我审查了一番，觉得可能有点涉及政治敏感性，只悄悄的邀请了十个人来观影，地点也很低调，在南师大一个不起眼的小教室，巧的是，我们借用教室的批条上的借用理由写的赫然是党课学习。也是够魔幻的。朋友笑着对从全城各地赶来的大家说，咱们赶上的也算是大陆首映了，这波不亏。
这波当然不亏，因为当我看到DVD背面上印着的故事简介的时候就已经惊呆了（豆瓣上的介绍大抵也是经历了自我政治审查，少写了很多东西），这跟我一年半以前写的一个故事何其相似！同样是入国军抗战，接着国共内战被改编成共军，接着韩战奔赴半岛，又同样在51年被俘，送去了巨济岛战俘营，54年身上被刺青“杀朱拔毛”，然后去了台湾，接着一待就是一生。
片中的老李，多少显得很另类，生活中满口污言秽语，骂骂咧咧，终年无休。
父亲在军阀混战时期被冯玉祥的部队分尸，他说：“他妈的，连他的生殖器也割了。还要来灭门，我娘带着我连夜就跑。”
母亲带他逃难到天津又遇上1939年天津大洪水，母亲最终在贫穷和困顿中离世，他说：“醒来一看，我娘就撅着屁股一头栽在水里，一动不动，来了几个人就把她抬走草草埋了，操他娘，这事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我娘这辈子命苦啊。”
他参军之后发现国军粮饷经常克扣，他说：“我问连长什么时候发饷，连长指着我手里的枪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拿的是枪啊，你去抢啊，抢了不就有钱了，操他娘的，要不说国民党的军队要完蛋，饷银都不发，真打起来，理他个卵。”
八年抗战结束国共内战开始，他说：“他妈了个逼的怎么又打起来了。”
平津战役中国军节节败退，退守北平，他说：“一听林彪进关了，我们都心想完了完了，东北都丢了还咋整啊。再一听天津也失守了，我们呼啦啦全部退进了北平，解放军在外面一围就是四五个月，操他娘的，饿的最后连军马都开始啃窗户纸。”
北平和平解放后他所在的部队被收编为解放军，接着向西走参加了太原战役：“他妈的阎锡山围着太原修了五千座碉堡，那仗打的苦啊，我跟你讲后面的韩战都不算什么了，冲上去一次被打下来一次，然后接着冲，接着死，操他娘的，死人就像牛大便一样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解放后不久，朝鲜半岛狼烟四起，他被编入志愿军赴朝作战，他说：“一上火车就直奔鸭绿江，我一看不对劲，他妈的这排长之前不是国民党的嘛？再一看，操他娘的连长也是。操，这种情况下，我当然只能装糊涂。当兵就是为了吃饭，吃谁家的饭就听谁的话，让你入党你就入党，让你按手印你就按手印，想那么多干嘛。”
朝鲜战场上与美军惨烈搏杀，他说：“跨袋子的那个枪，有盘子的，操他娘，我一个人就打掉了七个盘子，你说我狠不狠，我很狠耶。那个江苏小伙，肚子都被打穿了肠子一直往外流，最后我前面的人也死了，后面的人也死了，他妈了个逼的就我没死，操他娘真的怪的很。”
被美军俘虏后被关在巨济岛战俘营，三年后交战各方签署了停战协定，战俘们被告知可以自由选择去处，大陆或者台湾都可以，他说：“听到消息战俘内部就开始一系列的甄别，区分你是反共义士还是共产党来的，是反共义士就得身上刺字表明决心，杀朱拔毛啦，不杀朱毛不还乡啦，反共啦，三民主义啦，乱七八糟刺什么的都有，操他娘，三四根针绑在一起，写好字就开始在你身上扎，刺完了就开始上墨水，当时我就想，这下完了，得去台湾了，家又回不去了。”“问我的政治立场，操他娘我哪来什么政治立场，我就想打完仗回家，一个房间十个人，他妈了个逼的七个人都刺了，你说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刺不刺？不刺怎么活命？”
“到这儿一开始想家的时候还会哭，后来就不哭了，操他的娘，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操他娘都没一个好东西，成功了失败了，理他个卵。”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出口成脏、墙头贴满美女裸体照片的胖老头，年轻的时候曾经还当过和尚。大概只有经历了太多的生死，才会活的分外出格和真实吧。
老李和我故事里的老头不同，他在87年蒋经国开放大陆省亲的时候没有回家，也没有孤老终生无儿无女，老李娶了个小他20岁的台湾妻子，生了个女儿，多年以后，正是女儿沿着他的回忆踏遍5000公里国土，把他的故事拍成了纪录片。这又是何其有幸的事情。
太原城郊当年尸横千里的碉堡，如今已经陆续都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楼盘和工厂，导演寻访到了一处如今尚存的碉堡，镜头里，碉堡紧挨着一座工地的大门，运输水泥黄沙的大车进进出出，司机和工人好奇的瞥一眼镜头然后匆匆而过，大家忙忙碌碌，一片平和。货车卷起沙尘，杂草野蛮生长。谁想得到这样生机勃勃的地方，当年是那样血腥搏杀之后的静绝鬼蜮。货车走远，一切尘埃落定，谁还记得当年那个被时代的剧烈漩涡裹挟着离根万里漂泊无依的老人。
如我故事的结尾所言，政治利益一变，什么都跟着改变，六十年前两党兵戎相见，六十年后习马会握手言欢。可是这个老兵的人生、这些老兵的人生要怎么重来。族群割裂的痛苦，身份认同的迷失，这些压在这些大陆去台老兵的身上的东西始终横亘心头，关山难越。
他们就好像一株浮萍，被命运裹挟着卷进了时代的漩涡里，处处身不由己。
所以我想这个时代，欠所有的老李一句抱歉。
还是想多说几句。
背离故土，半生漂泊，他们脱下河南人河北人山东人山西人的身份，共同以大陆去台老兵的身份重新凝聚在一起，一起在由退伍老兵组成的国民党黄复兴党部中获得了自我的认同，所以国民党的发展必然成了与之休戚相关的大事。
可是他们毕生倚赖的国民党这边又是什么情形呢？
国民党本质上是一个革命型政党，而不是选举型，从24年一大开始，国民党就有自己的军队，有自己的财源，而如今，军队没有了，党产也被民进党赶尽杀绝，成了一个地地道道靠骗术谋求上位的政党，但是骗又骗不过民进党，百年老店传承的是暴力革命，武装斗争这一套，面对民进党一上来就是街头运动，就是族群分裂、省籍矛盾，就是爱台湾、本土化、去中国化，国民党根本无法招架，而处在这些漩涡的中心，恰恰正是黄复兴党部，这些可怜的老兵。
黄复兴党部向来是深蓝中的深蓝，统派中的统派，而党的领导人又逐渐变成了一个个粉墨登场的政客，旗帜越来越模糊，立场越来越暧昧，思维越来越混乱，根在大陆又想本土化，无可奈何一路跟唱爱台湾，甚至在2016年初败选后被提出来的第一要项，竟然是“中国国民党改名台湾国民党的议题，是否可以公开辩论”。这事新党发言人王炳忠分析的就很有意思，他说可不可以辩论，这本身其实是假议题，不值得花脑筋想。该思考的真议题是：这为什么会是个“议题”？
现在两岸政策不明的老牌政客吴敦义上台了，面对党中有党的指摘，老兵离世人员减少的趋势，和绿营及天然独一代把控台湾的现实，黄复兴党部走向解散几成定数。
事实上，国民党高层已经在动手了，去年底出台政策，在今年举行的四项党职选举中将黄复兴党部代表并入各县市区域党部合并选举，由此肇致的是黄复兴党部的弱化，以及国民党政治文化颠覆性的改变。看看网络上那些新闻通稿吧，“党中央事先有先和他们沟通过，他们也赞同，认为黄复兴党部不必特殊，乐观其成”，黄复兴党部主委金恩庆表示，“我们没意见”。国民党政策会执行长蔡正元说，没有利益的算计。
可怜这些老兵，毕生都在漩涡中。毕生都是政治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