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歌》是一部不可思议的作品,当我一遍遍重复去看的时候,思考已经无法追上原先令人无法忍受的缓慢,一个个看似没有意义的镜头都蕴涵了整部电影的思想。
大部分人对它的第一印象是:节奏太慢,“音画分离”,不是一部让人看懂的电影。在这个时刻,我们应该停下来,或者说,我们应该走更远,提出问题:为什么它让我们感觉节奏太慢,真的慢吗,慢在哪里,音画真的分离了吗,什么是让人看懂的电影,电影是什么,等等。
影片开篇即是一个看似静止的日落,与此“同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歌声。看下去,我们知道,这是来自疯女人的歌声,但无法确定这是来自影片的配乐,还是与日落存在同一时空的歌声。同样的,在第一次出现人物的镜头中,我们在一个房间里,先看到沙发,然后是门窗、屋外的树林、钢琴、照片、花、男人、镜子、镜中男人,镜中跳舞的男女,背景中有乌鸦的叫声,我们仿佛置身于这个房间里,当乌鸦的叫声与旁白重叠,我们又仿佛存在于旁白的时空中。继续看下去,跳舞男女停下了,三个人保持着静止,响起了疯女人的叫声,跳舞的女人与坐着的男人同时扭头望向窗外,疯女人仿佛存在于画面中的时空,同样的,疯女人的声音与旁白重叠,我们又“同时”存在于旁白的时空。
在同一个镜头里,我们从一个看似空无一人、静止、明亮的房间,转向升起的烟、观看的男人、跳舞的男女,坐着的男人保持着静止不动,视线望向窗外,而镜中的他却仿佛在看向跳舞的男女。这种模棱两可出现在了影片很多地方,如:画面中看得见的男女随着《印度之歌》跳舞,画外看不见的副领事说:我在听《印度之歌》。我来印度就是因为《印度之歌》。一听到这首曲子,我就想去爱。我还不曾爱过。又如:旁白说“他们在跳舞”的同时,画面中的男女在跳舞,我们并不知道说的是为婚礼举行的舞会,还是画面当下的舞。又如:旁白说到疯女人,继而说“她”的死亡,画面切换到躺下看似“死去”的女主角;疯女人在各种地方被看到,十七岁便离家远行,安娜也跟随白人在北京被看到,随后是曼德勒。有人在曼谷又见过她。还有仰光、悉尼。在拉合尔也有人见过她。十七年。“她”于是既可以是疯女人,也可以是安娜。
不仅仅是音画的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对话也贯穿着影片:旁白1:似乎有花香……旁白2:麻风病。/ 旁白1:怎么突然有死尸味?旁白2: 香薰。/ 旁白1:他们不痛苦吗?旁白2:不,一点也不。旁白1:没有痛苦,是吧?旁白2:不再有痛苦,只是心情痛苦。
影片开端,镜头从照片移到画像再移到静止的时钟,形成一个静止的对位。之后则用照片、人物观看照片、缓慢或不动的人物形成更多的静止对位。静止的女人衣服和假发,告知我们这是个不同于“那个舞会”的时空,静物实现了照片的功能,代表了观看者眼前的此时,与回忆中的彼时。在最后,安娜被四个男人包围,呈现出一种像照片一样相对静止的状态。在那个镜头里,乍看白天与黑夜在循环发生,屋外却一直是明亮的白天,只在房间里有明暗交替。此时第一次出现的秃顶男泛指着爱慕安娜的“情人们”。
通过镜子表现的明暗、动静、模棱两可的画面,制造了多重时空。镜子赋予人旁观的权力,照片赋予人旁观的权力,而旁观既可以是当下的,也可以是穿越时空的。旁白中的对话时而像在描述一张照片(旁白1:她周围这些栅栏?旁白2:那是殖民地行政总署的大院。/ 旁白1:墓碑上刻的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吗?旁白2: 安娜玛丽亚瓜尔迪。字迹被冲刷掉了。)时而在画面的现场(和青年随员跳舞),时而又像具有上帝视角:她望着那条河。(最后安娜投河自杀。)旁观穿梭在不同的时空里。而被评论的人不能评论评论者,被旁观者不能旁观旁观者。
有些对白出现的时候,乍听与视觉匹配,画中人物却从未动嘴,现场的嘈杂也几乎完全停止。没有任何对白在现场发生,没有任何谈话被看到。只有副领事的眼泪和呐喊,被看到和听到。
病串联起多重时空,在不同的地方和时间重复发生,枪杀、麻风病、疯病、投河、饿死、饥荒、爱、欲念、死亡、灾难、痛苦、记忆、遗忘,无论潜藏于哪个声音,都存在过,存在着,将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