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Le Miroir)是一部总长仅4分40秒的微电影,盥洗室是片中唯一的布景。然而,凭借精彩的创意和精确的电影语言,导演Laurent Fauchère 和Antoine Tinguely巧妙的将一个男人的一生呈现在了这一压缩时空中。
本片采用单线叙事结构,运用幼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四大阶段共计15个主角形象作为叙事文本,通过镜中主角面容和身体的变化使时间流逝可视化。此外,盥洗室内部的摆设也在不断变化:诸如镜子上贴纸的七次变化、牙刷的四次变化以及镜子从完整到破碎的变化都作为辅助手段刻画了不同时期主角所处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电影采取中景镜头记录镜中的男人,并随男人低头洗漱、抬头照镜的动作而运动,这种主观镜头的运用削弱了镜头的存在感且增强了观影的代入感和真实感——镜头所摄即是男人肉眼所见。全片无一处对白,影片丰富且大量的信息全部通过面部表情、环境陈设和背景音效等符号意象呈现。
卞之琳《断章》有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那么,当我们透过屏幕观看一个男人镜前的一生时,我们究竟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一. 作为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镜子
拉康镜像理论认为人正是凝视镜子并在自我的镜像中成长的。本片定格在一面真实的镜前,让这一成长过程压缩化、可视化、具体化。片中的男人通过凝视镜中幼年时期脱落的牙齿、青年时期的青春痘和喉结、中年时期的胡茬和纹身、老年时期的白发和松弛的皮肤完成了对自我的认知和指认。换言之,镜像仪式即成长仪式,柏拉图洞穴理论中的囚徒转过身认知真实世界,人通过照镜认知自我。
梅洛•庞蒂说:在这个世界中,我们是被看的存在者。这包含一个潜在的因果关系:因为被看,所以存在。而“看”动作的发出者不仅包括自我,也包括他人。观众透过屏幕凝视片中男人正是拉康凝视理论中的他者凝视。这种虚拟化的凝视手段得益于媒介技术的发展。而近年来自媒体的兴盛使得他者凝视得以在一个更大的想象空间中实现。诸如Facebook、Twitter、Weibo、Wechat moments等的社交媒体就是这样一个绝佳的想象空间,个体在这里记录生活——建构想象的自我,也在这里观看他人的想象。正如同边沁的环形监狱体系,新型自媒体技术话语下的主体与他者就如同塔楼上的看守和犯人,个体凝视他者,也知道被他者凝视,但不同于犯人处于强制被凝视状态,个体则主动追求被凝视。
影片中的镜子不仅作为片中现实背景而存在,同时也肩负节奏控制和叙事功能。从崭新完整到污秽破碎,镜子不仅作为道具使男人得以击打镜面表现苦闷情绪,也作为男人人生状态的符号完成隐喻:幸福美满对应崭新完整的镜子;孤独愁闷对应污秽破碎的镜子。从这个角度来看,片中的镜子是主人公所处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重合处。
二. 符号与叙事的交响乐
本片的篇幅之短、跨度之长;情景之少、表意之多决定了这必须是一个多符号的文本。所谓符号,是信息的外在形式和物质载体,是不可或缺的表意基本要素(罗兰·巴特)。本片主要包括身体符号、物品符号和光线符号:
身体符号指围绕身体而形成的特色生活方式,包括美容美发、服饰化妆、健美塑身、整容变性等各种身体文化现象(雷蒙德•威廉姆斯)。片中的男人也经历了戴牙套、刮胡子、纹身、佩戴戒指和项链等自主身体改造,这些外在变化本质上反映了男人的内心欲望。消费社会中,资本借助媒介宣传和建构“独特性”,赋予商品多样的文化和象征意义以供消费者购买来塑造自身的“独特性”,例如拥有纹身的人意味着酷,而佩戴戒指、项链意味着潮,所有意义都经由表征实践生产而来(斯图尔特·霍尔),能指和所指由商业资本所联系。事实上,这些外在物加诸在身体上的是一种幻象,主体沉浸在这一被建构出的simulacrum中,但却在这一异化式表象中实现了自我确认。
镜旁的物品符号变化反映了男人心理和情感波动轨迹,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镜旁的贴纸经历了从笑脸贴纸-变形金刚贴纸-乐队贴纸-裸女贴纸-女友照片-家庭合影-备忘录贴纸七次变化,盥洗台上的牙刷经历了父母牙刷-个人牙刷-情侣牙刷-假牙置杯四次变化,这些被精心挑选出的符号精准的呈现和塑造了男人各个时期的心理年龄和人际关系特征。因此即使在整部影片中观众所看到的主体仅是这个男人,但却可以透过男人看到其身边人甚至是所处社会的风貌。如同福柯所言:没有天生的人或主体,只有被特定的社会历史实践创造出来的人或主体。影片中的男人即是其所在社会的微缩体。
如果说以上两种符号还仅仅停留在简单的对应以及赋予个人情感的阶段,那么片中光线的变化则可以归入符号三大递进阶段的第三层——通过加工荧幕上静止的物使其内蕴为观众内心价值观。
影片开始于一段脚步声音效,随着灯光开启,画面出现,主角登场。
影片结束于一段脚步声音效,随着灯光关闭,画面消失,影片结束。
影片中的光线也并非一成不变——当男人中年危机时闪烁明灭的灯光;当男人垂垂老矣时晦暗幽深的灯光。无不昭示了男人生命历程与灯光间紧密不可分的联系。灯光符号无形的融入叙事文本之中。这灯光好似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好似物化的生命时光。
创作者将男人漫长的一生压缩在镜前4分40秒的画面中,他的喜怒哀乐一一被呈现又渐次消弭于灯灭后的一片漆黑之中。人终将被抹去,如同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福柯,《词于物》)。生命流逝在每一次凝视之中,当男人凝视镜子之时,时光也如同镜子一般凝视着他。
生命逝去,镜子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