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在谷崎潤一郎的《細雪》裡其實沒有出現過,賞櫻倒是蒔岡姊妹們每年不能錯過的盛事,只是一次比一次冷清;所謂「細雪」,也許不是實實在在的雪花,而是一種如雪般細碎、輕盈又無以名狀的哀愁。《細雪》刻劃大阪沒落商家蒔岡四姊妹的命運,以三十多歲尚未出嫁的三妹雪子為中心,多次的相親穿插四妹妙子的戀愛經歷,還有時為妹妹操心的二姊幸子、貞之助夫婦和大姊鶴子、辰雄夫婦的生活,寫出了傳統日本人的纖細、多慮與含蓄,也寫出了以大阪為代表的古典風尚。

中卷大姊鶴子隨著丈夫調職遷居東京,帶出四姊妹對東京生活和文化的抗拒。鶴子雖然不曾明說不喜歡東京,反而逐漸融入新生活,但每次登場都伴帶著滿腔愁緒,可知適應得有點遺心。幸子、雪子和妙子一說到要去東京,便不情不願,東京的資生堂美容院,她們一點都不嚮往,因為在繁忙的都市,單是排隊輪候便要好幾個小時,倒是她們慣常去的那家大阪小店親切。四姊妹個性迥異,但有一樣共通:都覺得京、阪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對大阪人的身份充滿優越感。那種微妙的優越感其實源自對東京的陌生與恐懼,然後才轉化成不屑。在東京,她們會為自己的大阪口音感到難堪,卻又不屑學說東京話,到底覺得東京文化粗野淺薄。不過隨著社會發展,那些她們所熟悉與引以為傲的傳統風尚與氣派,彷彿正在點滴消逝。

小說上卷華麗鋪張,寫京都賞櫻,中秋賞月,飲酒作詩,一派好夢正酣,到中卷初顯衰敗,下卷雖以雪子出嫁作結,但伴以妙子的嬰孩一出生即夭折的惡兆,妙子也幾乎性命不保;雪子在臨近出嫁連天患病,對新生活沒有絲毫期待,只為逝去的每一天感到惆悵;鶴子則來信向妹妹要舊衣物,呈現家道沒落的徵兆。四姊妹最懷念的,始終是昔日在大阪一起長大的日子……書末,一股濃濃的悲哀揮之不去。

雪子是小說的中心,也儼然是是日本古典美的化身。谷崎潤一郎早年崇尚西洋美術和彼邦的開放自由,後來回歸東方精神。在《陰翳禮贊》裡,他對日本傳統建築、器物、藝術及生活的描寫充滿戀慕,獨到的美學觀點裡懷有一種對遠古的眷戀──所謂「陰翳」,即指山道林蔭的幽暗處,或力求隔絕陽光的傳統日本房間格局。在陰翳中,生活更有一種沉思的趣味,古代的泥金畫、漆器、水墨畫的潛藏光澤也更顯深沉優雅。《細雪》對雪子的頌讚,亦是這種懷舊心態的投射。雪子莊重典雅,個性非常內向,對相親的態度模稜兩可,要家人揣摩她的心意,也只有爽朗隨和善解人意的幸子能猜透她的心思。雪子面對陌生男人更是靦腆,每令相親對象苦惱卻步,最令人印像深刻的是相親對象來電邀約,雪子竟然躊躇不敢接聽,希望等幸子回來替她應付;後來硬著頭皮接聽了,卻因為對答唯唯諾諾氣得對方掛線。在現代人的角度,雪子難免不夠爽快直率,但這種古典的含蓄與矜持卻又是粗淺的現代人所不會擁有的,通過貞之助的解釋,谷崎表示懂得玩味古典情趣的人,才會懂得欣賞雪子的迂迴──亦正如世代生在大阪的蒔岡姊妹,才懂得對傳統風尚珍而重之。而雪子最可貴的,是她並非沒有主見,也決不會逆來順受,對待家人充滿溫情且意志堅定。幸子的女兒患上傳染病,她無懼病菌悉心照料;家人發覺離經叛道的妙子「闖了禍」,幸子夫婦一味迴避不談,最後還是由雪子義正辭嚴指斥妹妹,而斥責之中又包含關愛。

如果《細雪》是部黑白片,妙子一定是其中一抹驚艷的異彩。置身三個溫婉優雅的姊姊之間,最小的妙子彷彿一段詭異的變奏,一朵偏生的野花;斑爛,奪目,出格。她個性外向獨立,不甘過等待相親的被動生活,自己學做人偶、洋裁賺錢維生,會跳山村舞,又嚮往到法國遊歷,登場時是個跳脫爽朗的女孩,到結尾美好形像漸次剝落,露出面對物質和愛情的軟弱。在她口中,跟她糾纏不清的公子哥兒奧畑要靠她補貼過活,事實是她不愛他卻偏離不開,揮霍他的錢財又一再搭上其他男人,最後懷上一個酒保的骨肉。一個充滿生命力的靈魂,無奈配上了一副萎靡的肉體,純真甜美又放蕩、無力,血液裡的美,帶點頹廢的邪。小說提到雪子有時會借穿幸子的貼身衣物,但總不碰妙子的,暗暗寫出妙子生活放浪。她是姊妹中最要逞強,又最脆弱的一位;最不願依賴家庭,遭遇也最堪坷,叫人格外憐愛。

小說的單行本於1948年出版,兩年後即由新東寶的阿部豐搬上銀幕,電影裡佔戲最重的正是高峰秀子飾演的妙子,這樣的鋪排可謂獨具慧眼,選角亦顯然眼光獨到──谷崎對高峰秀子稱許不已,高峰秀子由此變成谷崎家的常客,儼然是家庭一分子,她在片中講的蘆屋話,便是由谷崎寫妙子的藍本嶋川信子指導。《細雪》四姊妹都有現實中的藍本,她們就是谷崎的第三任夫人根津松子和她的姊妹,根據高峰秀子在自傳所說,嶋川信子的性格的確跟妙子一樣,是谷崎家的「異端者」。被兩個姊姊揭破一直花費奧畑錢財的一幕,高峰秀子初時對答自若,指裡夾著香煙吞雲吐霧,一副滿不在乎、聽不入耳的樣子,當雪子一句一句說中了她的事,她無以反駁,眼神開始變得幽怨。鏡頭慢慢逼近她的臉,在沉默之中,一雙眼睛訴說了萬般委屈與難堪,既倔強,又脆弱。

高峰秀子秀子在谷崎心中地位超然為人所共知,他在散文〈我喜歡的六張玉容〉裡,便有「……不將高峰秀子放進來似乎覺得不妥,卻或許是把寶座讓給年輕人的時候了吧……」一語。秀子演過他筆下的人物,更當過繆思,化身女優「高嶺飛驒子」現身他晚年寫作的《台所太平記》。不錯,平假名「たかねひだこ」正是開「たかみねひでこ」的玩笑,連暱稱都叫「ダコちゃん」!

文學作品要改篇成電影而能表現其精髓,多少得看導演的修養與美學追求。市川崑的電影版在三個改編版中最為人所熟知,卻重戲劇性多於意境。為了製造戲劇效果,電影加添了很多與原作精神背道而馳的劇情,小說裡的貞之助非常疼惜幸子,而且愛屋及烏常為小姑們奔走,好得實在有點過份,市川崑擅加一筆貞之助與雪子互相吸引,又將妙子的離經叛道強行解釋為博取家人注意,相信不無對原作自我解讀的意味,卻也正是這些庸俗化的解讀,成了電影的致命傷──結尾處,貞之助在酒館裡望著窗外綿綿飄灑的細雪,為雪子即將出嫁黯然落淚,小說裡那種緬懷舊日情景的悲哀,化為膚淺的傷感,無論如何都無法令人看得稱心。人物的複雜與細膩處亦通統被抹平,鶴子儼然剛愎自用的自私女人,眼中只有自己沒有妹妹,幸子無辜變成歇斯底里的妒婦,因為雪子被改成跟貞之助關係曖昧,本來寫得血肉豐滿的妙子則簡化成一個缺乏關懷的反叛少女,徒見空洞驅殼,伊丹十三將辰雄演繹得狂躁自大,亦是莫名其妙,四姊妹在片中嘰嘰呱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通俗劇。原作細細勾勒的女兒纖細之美,到了市川崑手裡竟都淪為俗態,難道在他的眼中,女人只堪被這樣刻劃?

阿部豐在處理情節上算不上得心應手──畢竟是那麼綿密舖張的小說,濃縮起來一定有不足,但書裡四姊妹時有齟齬磨擦,卻始終血肉相連的感覺,卻是切切實實的拍出來了,而他和編劇(八住利雄)最具慧眼之處,當然是以最可圈可點的妙子為重點,然後選中了(假設這不是基於電影公司的安排)最能駕馭這個角色的高峰秀子。

細雪(1950)

又名:Sasameyuki / Light Snowfall

上映日期:1950-05-17

主演:花井蘭子 轟夕起子 山根寿子 高峰秀子 

导演:阿部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