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9-03

广告狂人第四季:生活是在绝望的边缘荡秋千

几年前广告狂人刚完结时，我还没有出大学校门，学的专业多多少少和广告行业有点关系，本着学习的态度看了两集，结果是极度不适。因为我完全无法理解剧中人的行为——家中有娇妻稚子的主角工作日短短的午餐时间还要跑去和情人私会，和情人倾心交谈一副真爱的样子，可是又完全没有离婚放手的意思；在婚姻中及其不快乐的主妇与老公在人前扮演恩爱夫妻，仿佛还很享受这种角色扮演；办公室里新来的乡下姑娘一脸倔强，一副誓不与他人同流合污的样子，可是转身就把手搁到上司手上了，并不友善的醉酒男同事半夜敲门，莫名其妙就跟人睡了；更不用说整个公司的男性员工都一副猥琐的淫棍模样是多么让当时尚未踏入职场的我恶心了……那时的我，坚信人的行为都是建立在理性思考的基础上，心中有严格的道德戒律，因此完全无法与剧中任何一个角色产生共情。
直到上个月，忘了是被什么触动，重新打开了这部老剧，什么都没有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如今再看，居然全都能懂了。
命运的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码
未出象牙塔的年纪，人生观都建构在纸面上，世事人情，自以为都在别人的故事里看懂了，听得懂弦外之音，提炼得出中心思想，却几乎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不是非好即坏，理性没有那么强大，而情绪往往获胜。未经事的人往往知好坏却不知轻重，把世界想得过于简单。
所以不懂Betty为什么可以忍受这样的婚姻，所以不懂Peggy们为什么可以忍受这样的环境，所以不懂为什么剧中每个人都能生活在那种巨大压抑的不如意中。说到底，骨子里信的还是应试教育那一套付出就会有回报的基本价值，幻想用此刻清教徒式的自律换取彼刻的自由。细想一想，仍然是在被高考的逻辑支配。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会将“我不愿意将就”奉为人生信条，却不明白，生活处处都是将就，毕竟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大多数的人不过是选择对自己伤害最小的那个选项罢了。Peggy在一场愉快的性爱的余韵中来到公司，紧接着就听到最大的客户离开，公司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消息。那个当下，她玩笑似的抱怨，每次有好事发生，就会有坏事发生，我就知道，我会pay for it。师太早就说过，命运的馈赠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码，身在底层的人，对此的感受是最强烈的。可是怎么办的？从前我天真的以为拒绝馈赠，就可以不用付出代价。如今渐渐懂了，命运的馈赠是自助餐，你吃或者不吃，代价都是要付的。不吃，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清高，你只会在饥荒中比别人先死。享受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第四季第10集编剧把攒了几十集的一篓子包袱一股脑抖出来，一瞬间所有人都面临困境，最大的客户跑了还要被自己的小辈当面羞辱，FBI来调查了说不定会有牢狱之灾，意外怀孕要自己去偷偷处理，自己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还要被老父亲用拐杖照脸抽，在等待自己的孩子出生的喜悦时刻要赶去公司救火还要被气急败坏的老板骂……这群曼哈顿尖顶上的广告人，表面光鲜亮丽，其实根基也虚，抗风险能力不比你我高多少，随便一只遥远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就能瞬间被打回原形。可是他们比你我高明的地方在于resilience, 在于打击接踵而至，心态能保持不崩，还能理清自己手中的牌，跪着也要把这一局打下去。
观剧的同时也在观己，从小中豌豆公主的毒太深，总是带着对完美主义的偏执，有一丝一毫的偏离轨迹，心态就会迅速坍塌。自信建立在别人的正向反馈上，害怕犯错误，害怕被拒绝，害怕到，有时甚至连尝试和努力都不敢。而这个剧呈现的，全是错误和不完美。即使老道如Bert，也错到卖掉了公司，到老还要从头创业，在一间酒店房间里办公。
英美剧最大的人文关怀就在于，他们总是在说，人是被允许犯错的，人也是可以被原谅的，生活不是高考试题，就算错了，又能损失什么呢？几两面子？Who cares?
我从没想过……
这是一部完全没有主角光环的剧，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弱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牢笼和困境，每个人都有自己皮袍下的小，编导手握柳叶刀，将人的各个剖面一一呈现，用众生的挣扎来教人关照内心，教人直视欲望，教人在错误中成长，教人在求而不得中坚强，这是真正的修行，不是面壁自修，而是投身大千世界，被锤炼，被摔打，被羞辱，被拒之门外，唾面自干，然后觉醒，顿悟，调整姿势，继续被捶打，被羞辱，直到百毒不侵，淬火成钢，游刃有余。
而人与人的区别就在于这种抗摔打能力。所以其他秘书遇不平事只会躲在洗手间抹泪，Peggy不会；所以Peggy在看到办公室那张不雅画时第一反应是去找Don, 而Joan就不会；所以Joan和Roger一起被持枪抢劫后，Joan会痛呼我的戒指，而Roger能脱口而出Everything can be replaced；所以Roger在听说Pete私自向客户兜售私货时，立刻就和Don一起去见Bert要求开除Pete，而老爷子三两句就点出其中利害，教育两老哥儿这个资本的世界是如何运行的；所以Pete以Don的身世为筹码威胁他时，会比被威胁的人还要紧张，而Don就能硬挺挺走进Bert的办公室自道原委，可是二人都比不过Bert一句轻描淡写的Who cares?……这种睥睨众生的姿态固然与身家、资本、资历和权力息息相关，但是七八十高龄迈步从头越的勇气和气魄却不是随便一个高门纨绔都有的，想来都是修出来的。第四季Roger的传记引出他与Don的相遇故事，当年的Don几乎是用死皮赖脸的方式吸引他的注意，后又趁人之醉加入公司，才敲开了广告业的大门。有谁的成功是容易的？都是修够了生活的学分罢了。
第三季结尾，几人离开原来的办公室时，Roger叹了一句，不知道要多久，我们才能再回到这样（规模）的办公室，Don回他，我过去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样的办公室上班。到了第四季，我们可以看到，新办公室已具相当规模。Don的秘书老太太去世之后，Bert拟的讣告中说，她生于马棚，死于37层高的大楼，她是一个宇航员。此话充满诗意，总结的却不仅仅是老太太的一生。我们谁又知道，生活明天会给你什么呢？剧中接连穿插的古巴导弹危机，黑人民权运动，肯尼迪遇刺，看似闲笔，实则关键，我们每一个人，如同剧中每一个人，都不过是大时代的背景板罢了，在这个背景下，我们什么都撼动不了，能做的，也就是把困苦当做修行。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几乎所以优秀的文艺作品都在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人人生而孤独，而这部剧却在说，人是无法独活的。Don在一个一个女人之间流连，求一点人身肉体的暖意，是童年缺失的母爱的代偿；Peggy在一个男人林立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靠的固然是自己的天赋和才华，但成长却是在与人的互动和交手中实现的；而从Roger到Pete, 一屋子的account men更是靠与人打交道吃饭。同事之间的合作与竞争，上司与下属之间的边界和暧昧，广告人与客户之间的太极，女人之间的嫉妒和共情……这部剧呈现出了各种人与人之间纠缠错杂的关系。人性是如此微妙而复杂，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亦如此，没有哪一种状态是永恒的，朋友可以是对手，夫妻可以是仇敌，同事可以成陌路，但被人性支撑着的核心却不会变。在所有的关系中，最值得玩味的是Roger和Don这一对搭档，客户经理和创意总监，伯乐和千里马，金主和万人迷，Roger赏识Don的才华和能力，在工作上支持他，帮他扫清一切障碍，可是在酒吧看到女人的目光聚焦于Don，在Don拿奖之后，那点幽暗的嫉妒心就总忍不住冒头，尤其是当Don招揽来Hilton等于是把他的工作也做了时，那种被威胁感就更盛了，那几集是两人关系最冷淡的几集。可是最后，当Don大胆提出自炒鱿鱼自立门户的想法时，本可以安然退休的他还是选择与这个人合作冒险。Don对Roger的感情也很复杂，这个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知道自己的价值，纵容自己不签合同，甚至还会帮忙驯服不乖的小弟，可是他在一天，自己就永远矮人一头，客户不像是买自己的创意，倒像是买他的面子，对有野心的人来说，那种感觉想来不会好受，所以那天的生蚝供不应求，而电梯坏的正是时候。可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他还是愿意身边是这个人。
我想，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是不存在一种完全舒服的状态的，人又不是榫卯，哪能百分百契合，总要有抵牾，总要有磨合，总要有哪里硌得慌，这种不舒服才会让人动起来，互动带来理解，理解让关系润滑。
关系和情感的多样性是另一个侧面，Don 和Peggy之间的亦师亦友，Don和Anna之间如亲人般的爱，Joan和Peggy之间的暗流涌动，甚至是Roger和Joan，Peggy和Pete, 剪不断理还乱，这才是human connections的常态，没有什么是清清爽爽的。Betty大概是剧中唯一一个清爽的存在，她仿佛不需要与任何人进行心灵交流，她活在自己的公主小屋里，人前是精致的芭比，宴会上男人目光的焦点，谈吐得体，small talks来得恰到好处。可是与老公的交谈只有自己的家长里短，与好友的交谈内容只有八卦，对孩子都是严厉的命令语气，她从来没有打开过自己的心，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心，她太习惯精致了，所以最后被老公出轨父亲病重自己怀孕的消息压到难以自制时，甚至都没有办法发泄，只能在深夜啃一只冰凉的鸡腿。
生而为人，唯有孤独恒常如新，可是在孤独的间隙里，总要有一些人性的微光，总要有一些充满弹性的interaction，是这些牵连和情感让我们可能孤独地死去，却不至于永远孤独地活着。

在IMDb上，有一篇很靠前的评论，标题是Best TV drama of all time? 没看之前觉得好大的口气，看了之后觉得可以把问号去掉。至少在我的经验里，没有哪部剧这么写实地展现人性，展现人的纠结与痛苦，展现情绪和理智的拉锯，绝望和希望的交替，甚至是观影过程中的不适，都像是生活本身的滋味。它不仅仅是一部剧，它就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