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4-22

从宫本到你:《从宫本到你》 ——从6/9式的体位说起

《从宫本到你》并非一部热血的男性复仇故事，当然，观众也可以这样理解。但如若这么简单的看待这部电影，可能小看了导演真利子哲也的野心，从剧场版到电影，真利子所作的绝不是简单的浓缩剧情，而是有更多想说的。
电影中的靖子和宫本让我想到了双恒星结构，靖子的体积小而质量大，宫本则相反。在双星系统中，两星相互环绕，质量大的在内圈，质量小的在外圈，旋转共舞，循环往复。这种结构体现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体位：质量小的宫本被吸引（要求做爱），质量大的靖子接纳宫本（为其咬），随后两人进入6/9式的交缠。这种结构更体现在剧作中，靖子的戏份少，但却是带动戏份大的宫本的决定性力量。这种结构正是这部电影的艺术贡献，它让电影没有落入‘女性被伤害——男人为自尊复仇’这种窠臼，女性，不再是男性自尊的筹码。当靖子喊出“你是觉得和我相比，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了，所以不甘心”，更是扇了所谓男性尊严的一记耳光。导演真利子作为男性导演，自然是男性视角，但他赋予靖子这个角色充分的自我主体性和复杂性，正因如此，宫本的复仇没有走向同归于尽的毁灭，至此，在暴力之后，导演对世界的重建得以完成，虽然孩子是谁的都不清楚（颇具有左翼思想）。
由此，我们自然要提出问题，如果这部电影并非关于男性尊严的复仇故事，那其中的暴力为何？
电影中的暴力集中在两处，一处是靖子被强奸，一处是宫本被打掉大牙，这两处暴力戏是非常的现实主义的白描，真实到让观者感觉不适。如果“双星系统”解构/否定了两处暴力的因果关系，或者说表面的因果关系，导演真利子展演暴力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实际上，暴力是导演真利子的电影中所探讨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他的上一部电影《错乱的一代》中，真利子从另一个侧面，具体而微的讨论了暴力——无因的暴力。影片焦聚在施暴者身上，男主人公泰良是一种抽象化的暴力，只作为暴力本身而存在，裕也和那奈则是暴力的感染者和真正的实施者。影片的前半段颇为肆意自由，但本该在后半段探讨无因的暴力产生成因的时候，电影却笔锋一转，后半段变成类型化的公路片，最后将矛头虚弱的指向所谓“错乱的一代”，影片的前后断裂，让这部电影的力量骤降，或许“在路上”的选择，是这一代“错乱”的体现，更是无奈的选择，只能为暴力而暴力。电影只是尽情的展演了暴力，却缺少更为深刻的探讨。到《从宫本到你》，真利子将镜头对准暴力的受害者，对暴力的思考也更为深入，更有层次。
对暴力的展演，在日本电影，确切的说，日本左翼电影中，一直作为一种反抗的姿态而存在。从六十年代的若松孝二，大岛渚，到后冷战时代的北野武，再到今天的真利子。只不过前者的暴力更极端，更具有指向性，反抗的更加明确，而到了北野武，真利子，这种反抗的矛头越来越找不到具体的目标，暴力，越来越呈现出无因化，反抗的矛头越来越指向虚无，这和资本主义的剥削越来越隐蔽，权力所竖起的高强越来越难以逾越有关。靖子和宫本，面对暴力的时候，更多的只是绝望。拓马的出现，是真利子再次用电影的方式让这种暴力显现，从抽象到具象。影片中，施暴者和施暴者的父亲之外，另外一个角色耐人寻味——父亲真渊的好友，拓马的师傅——大野。从剧作上来讲，父子两已经完全可以承担起暴力事件的起承，但为何导演要在这里设置这样一个角色。朋友/师傅——幕僚——内阁，这个角色的加入，精妙地让隐藏在暴力之后的势力得以整体显现——庞大的资本主义（财团），保守的极右势力（政府），和充当打手的暴力机关（军队/警察）。最终，电影的矛头指向父权为代表的权力体系。另一个颇有指向的镜头，当拓马的父亲真渊给靖子介绍巧克力五人组的时候，五个男人的脸精心布置在银幕上，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一种权力的显象。类似于此的设置还有很多，靖子面对的暴力之前，直接接触的并非暴力者，而是其父真渊，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剑拔弩张地对视；宫本在复仇时首先面对的不是施暴者，而是拓马的父亲和师傅，最终的复仇更是其父允许（宫本威胁要全部把他们杀死，其父才给出了拓马的地址）；甚至靖子的父亲，也是权力结构中的一员，他不祝福她的女儿，颇为冷血。
至此，导演将现代社会中隐性存在于资本主义中的权力结构揪了出来，真利子的建构完成。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包裹在传统的男性复仇的中二故事，但其核心并非于此，导演借由电影中的暴力，试图探讨更为深刻的社会议题。从《错乱的一代》到《从宫本到你》，导演从一通乱拳，终于找到目标，从解构暴力，到建构暴力，在一定程度上赋予暴力的合法性，真利子显然有更为宏观的视野。
实际上，在川普上台之后，全球极右主义抬头的趋势下，传统相对的温和自由主义左派也在反思理性的有效性，尤其这几年，我们可以看到，在左派电影光谱中，对抗越来越强烈，随之而来的暴力呈现也原来越极端。视觉上的暴力，不只面向剧中人物，也越来越让坐在电影院中的观者产生生理不适。《小家伙》中的冰冷，《我是布莱克》不绝于耳的脏口，《开战》中体制失效导致的自焚，《悲惨世界》当中暴力的无解，到今年大热的《小丑》和《寄生虫》为暴力正名，《从宫本到你》正是这一些列左派电影光谱的延伸。所以，宫本的男性自尊被靖子戳破之后，他依旧选择了极端的复仇，导演要为暴力正名。
导演如何为暴力正名，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再回到戏份相对较弱的靖子，可以说，宫本的觉醒和转向正是由靖子这个人物带动的。靖子是一个更为丰富的女性形象，她没有沦为男性复仇中刻板印象，也没有沦为政治正确的完美女权主义者，她是复杂的，多向的，她自己提东西，自己倒酒，做爱时衣服自己脱，但她也有着女性的脆弱“需要保护”，也会说出“做你的女人”，在道德上，她更符合人性，在感情脆弱时，她会利用宫本，但她又是坚强的，当她面对暴力后，不需要宫本的同情，戳破男性自尊的谎言，在海边的大雨中，她说出“不会输给你”，喊出“我是孩子的母亲”。正是靖子的坚强，让宫本逐渐觉醒，认识到复仇不过是“为了我自己”，从而让第二次复仇超脱了复仇本身，因为他要打一场不得不赢的架——他要做一名父亲。父亲的角色在这里成为了导演进行重建形而上学的所指——一个新的父亲。这不再是宫本为自己复仇，而是为他们俩，为更多无助而弱小的个体复仇，从宫本到你。所以当二次复仇成功的时候，宫本对靖子喊出“想让你夸我”，“让你变得幸福”，”我相信这一切“时，是如此感人，打动人心。他终于为“我们”赢得了尊严。
《从宫本到你》无疑是很燃的一部电影，但真正的燃点，不在于宫本中二的/意淫式的男性复仇，而是作为弱者做出的绝地反击和赢得尊严的精神力量。这是一个高墙和鸡蛋的故事，鸡蛋毫无胜算，但即使撞墙，鸡蛋碎掉也要发出打动人心的声音。电影中，现实主义的手法和夸张的戏剧式表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演员们的身体所激发出来的能量，同样传递到观者身上，高浓度的表演甚至让观者不适，电影意在唤醒早已麻木的我们。导演有意放大了男女主人公的情绪和动作，靖子和宫本的情感的炸裂，嘶吼，呐喊，大哭，大笑，激烈的肢体，无一不是在替弱者发声。池松壮亮和苍井优疯了的表演注定会载入电影史。
《从宫本到你》是一部具有左翼意识的电影，无论是出于作者的创作意识，或出于一种电影思潮的潜意识，无论如何，这部电影是对目前全球化极右倾向和晚期资本主义的一次反抗，导演用影像的方式，大声疾呼，发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反抗之声。在现今的语境之中，电影，越来越具有功能属性，越来越不能置身事外，电影，如果还能称其为艺术，势必因其对世界对人的关切。呐喊，坚定的发出反抗之声，用身体，用精神，是电影能做的，也是我们能做的，无论宫本，无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