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晚在资料馆看完此片,听有朋友说此片意识如何了得,片尾众骗子被扫入历史垃圾堆的镜头如何“左爆了”云云,我倒不这么看。

片尾这场扫垃圾的戏明显是贴上去的,和前面的剧情毫无关系,只是下个结论,表个态度罢了。就像一个人穿了一身长袍,可头上却扣了顶大礼帽,根本就不是一路货色嘛。

影片的故事、场景,其实都发生在社会的中上层。伪装的接收大员、皮包公司的老板、公司小职员、交际花,这些人尔虞我诈,最后骗局暴露,破绽百出。本来是个挺流畅的都市讽刺喜剧,可最后却硬生生加了这么个政治“结论”,感觉很不搭调。

左翼是什么?左翼文艺观强调的阶级斗争的历史必然性。这部影片讽刺和批判是有了,可阶级对立、阶级斗争在哪里?一群中产、伪中产窝里斗,即便这伙人最后全军覆灭,那也是自取灭亡,关革命屁事?

按阶级分析,片中只有一个小角色,——那个讨要工钱的老头,似乎可以划为”革命阶级”,可他那幅乞讨的样子,哪里像是要革命的样子?在老婆和孩子都死了之后,这个跑龙套的小角色终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闯进了经理的小公馆,可也不过是扇了经理一个耳光就走了啊。没有组织,没有领导,也看不出神马阶级先进性。众骗子最终要被扫进垃圾堆的结论是有了,可历史必然性在哪里?要说这种影片就是“左爆了”,那实在是没理解左翼。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这部影片的编剧不合格。我只是说它还远不够左翼的那个“格”。虽然左翼文艺是可以分级别、分档次的,但这部影片也只能被归为“进步的小资产阶级文艺”,是有“进步性”,但更有“局限性”。

所谓“进步”是拥护那谁、反对那谁的问题;所谓“局限性”,则是阶级观念甚至美学情调的问题。这种褒贬参半的评价,和那个硬生生的结尾一样,其实都是典型的过渡时期的现象。因为“进步”是相对的,而“局限”则是绝对的。——在一定的革命阶段,小资产阶级是革命的同路人,此时可称为“进步”,起码是“不反动”;可是,再怎么讲团结,同路人毕竟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也不是依靠力量,一旦革命跨越这个“广泛团结”的阶段,同路人要挨上一刀的命运也就在所难免了。

(2)

《说谎世界》这部影片完成于1950年,这是个很重要的时间坐标。在这个新旧交替的关头,不少影人、不少影片都尝试在新旧话语之间搭建一个过渡的桥梁,但都没有成功,原因无他,还是没有理解左翼嘛。

最著名的例子是《武训传》。按孙瑜原来的设想,这本来是个从人道主义立场歌颂武训的片子,可为了迎接革命,孙瑜决定还是加点新内容,于是片中有了武训和周大的对比,有了武训收到黄马褂后发疯的情节,另外,片头片尾还加上了女解放军讲故事的段落。毫无疑问,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武训当然是值得歌颂的,可是从革命立场来看,武训却又不足为训。片尾,作为革命失败者的武训,被放在了人道主义的天空上。两套话语就这么被硬生生拧在了一起。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让革命导师很不舒服。于是,借他老乡周扬的嘴,一个湖南口音的声音从遥远的天堂传了下来——“硬是把个武训捧上了天!”,关于《武训传》的讨论还是应当重视的呀!这群糊涂蛋,成天价胡言乱语,快去洗脑吧~

1950年的中国电影,这种混搭错乱的事情还发生了很多。

大师石挥一会儿在《腐蚀》出演坚贞不屈的革命者,一会儿又在《关连长》中扮起了解放军;赵丹除了饰演武圣人,还在《我们夫妇之间》中,和蒋天流、吴茵一起穿起了干部服;赵丹的老婆,“甜姐儿”黄宗英,除了在《武训传》中穿着军装给小朋友讲故事之外,还言必称“人民”,言必称“转变”,一会儿去北京,一会儿到苏联,俨然已是革命路上的过来人……

最有意思的还是顾也鲁。这位热血影人在香港参加了进步的地下“读书会”,开始学习《社会发展史》、《共同纲领》和《新民主主义论》。学了一段之后,这帮人感到身上热血汹涌,实在憋得难受,于是一起来到香港扯旗山,趁周围没有游客,纷纷躺倒在地,用身体排了成一组大大五星图案和两个巨大的汉字——“人民”。在南国的山顶上,一群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那神情,真是肃穆极了。

当时的顾也鲁其实是位老板。他和朋友在香港成立了一个大光明公司,这帮勒紧裤带,一边到处找活儿赚钱,一边拍摄自己的片子。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成功了。这群从没见过解放区的电影人,最终硬是把华北农村搬到了香港片场,在港英当局的眼皮底下把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给拍了出来。条件有限,风声很紧,但边区政府的办公室、大幅毛像,这些东西都还弄得有模有样。这样的创意、这样的热情,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叹。

1951年,大光明终于回到了红旗下,顾也鲁也从此也搬回了上海。只是从此命运多舛,一腔热血也终于变凉了。评定工资的时候,顾也鲁正在《鸡毛信》给石挥当制片,副导演谢晋跑来传达工资评定结果,他支支吾吾告诉顾也鲁:只给您评了十一级,确实有点儿低。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谢晋,顾也鲁没说什么,但心里明白:还不是因为自己当过私营公司的老板,还在华影干过演员,有啥法子?认了吧~顾也鲁年轻时是见过世面的,钱财多少本不是太在乎,可这件小事确实伤了他的心。顾老先生晚年写回忆录的时候还不忘念叨一笔,言语间多有愤愤之情。

(3)

扯远了,还是继续谈《说谎世界》吧。总之,在1950年,因为没有明白革命是怎么回事,所以很多电影出现了话语错位的现象,很多影人的命运也从此发生了转折。本片的演员,韩非后来是回了上海,虽然还是继续搞了点喜剧,但实在让人笑得很勉强。看他80年代的照片,一身的确良衬衫,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一脸苦相,眉宇间哪里还看得出喜剧小生的风采?

值得一说的还有饰演假冒特派员的严俊和演交际花的“小咪”李丽华,这俩人后来成了两口子,在香港拍点电影,晚年移居米国。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想当初,这二位那也香港影坛进步阵营的青年才俊啊。李丽华、王丹凤、龚秋霞这三位大美女,曾和住在万帮酒店的刘琼、狄梵两口子,还有韩非等人,被分在一个小组,一起读书学习,共同研究社会发展史。严俊一开始没有参加集体学习,不过很快也跟上来了。1950年的夏天,就在本片公映的时候,严俊一马当先,写了篇“自我清算”,发表在上海的的《青青电影》上。这篇小文中,严俊反思自己的出身、教育背景,控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种种毒害,最后痛心疾首地表示“再不演出毫无意义的片子”,并要切实纠正自己的种种错误,“丢去最难丢的包袱”,以“进一步为人民服务”!

看这架势,严才俊当初也是做好了准备,要回归祖国怀抱了。可是后来为什么没有回来,最终还是到邵氏那边去拍片儿了,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呢,不管是啥原因吧,反正他和李丽华小姐,没回来还是对了。陶金、刘琼、狄梵、束夷、王丹凤、周璇、王人美……多少才子佳人就是因为这一步棋走错,所以后面步步都错,一直倒了半辈子的霉啊。想翻盘是不可能的,后悔都来不及啊。

比起他们,这两位实在是很幸运的很了。那段学习社会发展史的时光、那篇自我清算的检讨书,最多也就一段人生路上的小插曲吧。

往事如烟,来日方长。只是不知道两位身在自由世界的才俊,后来听说大陆友人的种种遭遇之后,心中是作何感想?

我没有这方面材料,我只是很好奇,欢迎有料的豆友继续八卦吧。

说谎世界說謊世界(1950)

又名:The Awful Truth / Shuo huang shi jie

上映日期:1950-06-29片长:114分钟

主演:李丽华 王元龙 韩非 严俊 平凡 孙景路 刘恋 

导演:李萍倩 编剧:陶秦 Ching D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