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2-17

阳光普照:《阳光普照》：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巴别城

“创11:1　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
创11:2　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
创11:3　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
创11:4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创11:5　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创11:6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
创11:7　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创11:8　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创11:9　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意为“变乱”）。”
以上摘自《圣经· 创世纪》
好久不看台湾电影，但仍然记得《一一》那类电影平静中让你不容小觑的叩击人心的力量。这部名为“阳光普照”的电影也是如此，它总会让你想起大雨和黑夜，尽管结尾有斑驳的日光和大片的暖阳，但你仍然会感到阳光背后那些阴影带来过的冷意。
《阳光普照》在国外被译为 “A Sun” ，其谐音 “A Son”恰恰照应了影片的主线：父亲不愿承认失败的次子，总对外谎称自己只有一子，结果一语成谶，痛失长子之后，他真的只剩一个孩子。
家庭伦理类型的影视中，人与人的矛盾常常通过争论和冲突体现；《阳光普照》则不同，每个人的矛盾，都是因为没有说出，或者是说了但并不为对方理解，仿佛一座座巴别城横亘在彼此之间，难以消解：
一个雨夜，总是遭到欺凌的阿和由好友菜头陪同去实行报复，菜头砍下了对方的一只手，两人被捕，法庭上，阿和父母和阿和坐在一排，而菜头身边空无一人。
此时的阿和，早已从冲动中清醒，法官问他是否唆使菜头砍杀黑轮，他否认，当初只是不堪被黑轮欺凌，才找菜头为自己出气，究竟是想“吓吓他”还是“砍死他”，如何分清，但至少不想看到现在的结局。菜头却在孤立无援中红了眼：“你说呀阿和，全都推给我吗？”阿和是怯懦的，这种怯懦在菜头眼中就是是过河拆桥，但这无法解释得清。
阿和进了少年辅育院，此时他的小女友小玉带着身孕找到阿和家，阿和的母亲随后了解了小玉的身世：亲生父母在火灾中双亡，她的阿姨独自抚养她长大。这段情节中，仍然突出一个“不说”，对于小玉而言，阿姨本该是她最亲近的人，然而意外怀孕，男友入狱，阿姨全都不知情。小玉执意生下孩子，嫁给阿和，她的阿姨也只好无奈同意，她不懂的，是失去双亲的女孩，只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
此时，受伤者黑轮的家人找到阿文想要150万的赔偿，这原本判菜头家赔偿的巨款是父母双亡只有奶奶一人支撑的菜头无力承担的费用，阿文对儿子阿和失望至极，他全部的希望都在阿豪身上，谁知，阿豪却在一天夜里跳楼自杀。这个品学兼优的男孩为何突然选择自杀，同样从未曾让父母察觉到任何端倪。能揭示谜底的只有两个线索：
一个是他为同一个补习班的女孩郭晓贞讲过的故事《司马光砸缸》：
“司马光和小伙伴捉迷藏，小伙伴都被司马光找齐了，司马光执意说还有一个人没找到，于是带领小伙伴砸缸，砸破缸后并没有水流出，缸深处的阴影里却坐着一个小孩，司马光洋洋得意地笑了；不过，他的笑声只维持了一下子。藏在水缸里的小男孩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当他把脸上的污泥抹掉时，所有的笑声都戛然而止。赤裸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球，他长得和司马光一模一样。所有的人好像看见鬼魂一样开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马光一个人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另一个是他自杀前发给郭晓贞的短讯
“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的所有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想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父亲说：“我儿子明年上医学院”，十八年如一日送儿子“珍惜时间，把握方向”的笔记本，笨拙地表达对儿子无尽的希望；弟弟说，我哥真的很厉害，厉害到这辈子做过唯一的错事，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朋友说，他人真的很好，好到把自己所有的好给了他人，没留一分给自己；老师说，他是这班补习生里最大的希望……
后来阿和刑满，狱友们齐声唱《花心》：“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这句歌词仿佛是对哥哥阿豪的写照。他明明有那么多负面的情绪想要释放，可是人人都期望他好，弟弟出事让家人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很想说：“请容许我没有那么优秀。”但没有人会理解。人们把期许的目光交织成让阿豪无处可藏的阳光普照，他却只想找一个暗处好好看一眼真实的自己。可惜阳光猛烈，没有人听得到他内心的呼啸。
阿文把丧子之痛强力压在心中，直到又一次为顺利通过驾校考试的学员做结业总结时，忍不住把话题带到了自己的事情：“人生就是风风雨雨，上个月，我刚办完我儿子的告别式，我也是要振作起来……”但这唯一一次的独白却立刻被同事打断。其实，无论是在座的学员还是身边的同事，阿文都不算是他们生活中的陌生人，但没有人愿意听他说着这些与他们无关的事，因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阿和出狱后，门外迎接他的，是母亲和妻儿，父亲则对他视而不见，父子之间的冰层并没有因为久别而消融，反而凝结得更厚。而破冰的节点，却发生在错位的时刻，这也是我在整部影片里最喜欢的一段。阿和在便利店上夜班，父亲还毫不知情，一夜他梦到长子阿豪，醒后的他急忙找到梦中那条熟悉的小巷，顺便到巷子里的便利店买烟，却与阿和在这里相遇：
找钱时对手部的特写，笨拙地漏掉硬币，又慌忙捡起。父子两人内心的紧张、矛盾、不安、尴尬尽现眼前。这场意外的碰触，让父子终于找到了一些丢失已久的亲情。但如果不是这样戏剧化的相遇，父子之间的冷战不知会持续到几时，影片中的巧合，恰恰在现实中难以实现。
三年后，菜头出狱，他张扬地来到阿和打工的洗车店里，仿佛不经意地问阿和为什么不去找他，他说：“我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可就是找你。”于阿和，他是真的想改过自新，况且他有父母和妻儿要去在乎，所以他想忘记一切；于菜头，无父无母的他早已失去太多，阿和是他无法释怀的过去，现在，这个人却要丢掉他，他不甘心。但阿和不会理解菜头的纠缠不休，菜头也不会允许阿和独自走向他自己无法抵达的光明。
菜头暗示阿和，他知道阿和家的一切情况，第一次，他要求阿和借他150万，这是当初应该赔偿黑轮的数目，菜头唯一的亲人，他的奶奶因没有能力赔偿而被没收房产搬到老人安养中心。菜头把这些都算在陈家的账上。所以他一再威胁阿和帮他干违法的事来“赎罪”，一个雨夜，阿和“最后一次”替菜头去犯罪，但几天后，菜头却离奇消失。
不久，菜头身边的那伙人找到阿和，问阿和菜头是他什么人，阿和无奈地说：“他是一个一直找我麻烦的人。”然后这些人告诉他，菜头被人杀死了。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死得也悄无声息，他也许真的把阿和当做过朋友，但阿和毕竟要走一条和他完全不同的路，阿和没有说，菜头也来不及懂。菜头的死对阿和来说甚至是一种解脱，只是阿和奔向阳光，菜头则永远在黑暗里沉睡。
阿和父母的关系也非常值得思考：父亲阿文思想顽固，不善言辞；母亲琴姐则对家人展露出更多的温情，是联结家庭里其他成员和父亲的桥梁。所以一次他们登上山顶，阿文对琴姐叮嘱，让她叮嘱阿和：“把握时间，掌握方向。”这是他曾对长子阿豪的期待，琴姐终于爆发：
“你大儿子不在了，你小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你帮他了吗？你自己如果做到了，你怎么还会是一个驾训班的教练？”这番话无论是基于男人还是父亲，都是对阿文莫大的否定和侮辱。阿文却平静地在夕阳中，说出了菜头之死的秘密：
一次偶然，阿文在电视上看到有人在立法委开枪后逃离的新闻，他认出那个背影很像阿和，于是开始默默蹲守在阿和身边，那个雨夜阿和跟菜头驾车出去，阿文开车尾随其后，阿和下车离开，阿文看到过了一会菜头也下了车，是的，阿文只是个驾训班教练，面对这个一直威胁儿子犯法的混混，他别无选择，于是一踩油门就向菜头冲过去......那个雨夜之后，阿和头顶的阴霾散去，而他的父亲则背负着杀人凶手的阴影度过余生。
而在此之前，琴姐丝毫没有察觉到丈夫的异常，因为她很少过问阿文的行踪，阿文也从不说，夫妻之间的鸿沟早就在平静里潜滋暗长。无独有偶，阿文和他的妻子小玉在影片中也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父亲缺席，母子紧密，到了阿和这里，同样的模式再次被复制，直至影片结尾，我们仍然看到的，是一个看似热闹实则冷清的家。
据说刘若英看完此片后大力推荐，说自己看完电影后花了整整一周沉淀心情：“我的眼泪不是从眼眶里流出来的，是从心里痛出来的，这个痛，后坐力很强。”
而我看完，却长久的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无奈，这种感觉，在影片中有个很形象的比喻：阿和后来遇到了被菜头砍掉一只手的黑轮，他问黑轮失去手是什么感觉，黑轮握住阿和的一只手，让他用力伸展，用力，在用力，但阿和的手指在黑轮的紧握中只能一动不动。“这就是没有手掌的感觉。”
哪怕是争吵、指责、哭泣或者叫喊，都是表达在乎的方式，而我们与亲近的人最悲哀的距离，是明明彼此近在咫尺，却不说、不看，不问、不想。放弃交流，也放弃发泄，家就变成了一滩看似体面的死水。阳光照拂这死水的表层，却始终无法照进这死水深处的冰冷。
也许曾经，我们心中的那座城都敞开着大门，但不知从何时起，城门坍圮，连我自己也走不出去，只好在城里等到百年孤寂。
因为等我们想要表达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