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笑意
公众号:抛开书本
我在柏林电影节,看了8个多小时的DAU,经历了过山车版的观影体验。
DAU在柏林首映之后,似乎全世界都在讨论这个“真实版楚门秀”。为了帮助大家了解这个备受争议的电影项目,我觉得有必要谈论一下电影的内容本身。
以下剧透预警。
娜塔莎



入围主竞赛的影片《列夫·朗道:娜塔莎》,从五十年代苏联某神秘科研机构餐厅的两个女侍应Natasha与Olga的生活切入,Olga年轻美貌,Natasha则已半老却犹然风韵十足。



我们看到她们白天在餐厅接待研究机构的科学家与警官,还有他们的家属,似乎游刃有余,井井有条;而晚上却一杯又一杯互相灌醉,借酒消愁。




两人在谈起什么是真爱的话题后,Natasha突然因为无法忍受Olga不懂爱的真谛而开始斥责她,Olga则用自己的年轻来讥讽Natasha青春已逝。Natasha终于爆发了,命令Olga清扫柜台。Olga此时也决心刚到底,坚持要回家。两个女人相互撕扯。这一幕撕逼大戏长而不冗,一气呵成,张力十足。



后来她们与一些机构成员和法国科学家Luc一起彻夜狂欢,一杯一杯灌下伏特加,用鱼敲打着桌子,跳上桌子拥吻。



镜头不加掩饰地记录下在酒精作用下Natasha与Luc的做爱全过程,镜头太生猛,一扫在场观众的困意,小至Luc试图解那个年代的纽扣bra却解不开的细节都让人看得兴味盎然。看着银幕上一对老鸳鸯真枪实弹的缠绵,谁不目瞪口呆?
此时Olga与Natasha的关系就很有意思了,两个人似乎又亲如闺蜜,Natasha还会把Olga拉到床边给Luc翻译,又把Luc抛在床上,在浴室一边洗澡一边和Olga比较与身边男人们不同的情愫。
而第二天白天,她们又衣冠整齐地招待餐厅的客人们,到了晚上,又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对饮,斟满白兰地饮尽,之后一口伏特加一口啤酒,吐完了继续喝,甚至试图用啤酒来解酒。。。战斗民族果然都是用生命在喝酒。



看到这里,大家都以为这部影片只是苏联时期的生活小品,呈现苏联人民是怎么撒酒疯的。没想到正片才刚刚开始。
突然镜头一转,Olga躺在浴缸里被KGB(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泼水醒酒,Natasha随后被带到审讯室,拷问关于她与外国科学家luc的关系,一步一步被KGB的头子Vladimir进行生理与心理的折磨——剥去衣衫,披头散发,用方才喝过的白兰地酒瓶凌辱侵犯。



但这个过程又不是我们想象的纯粹的残酷折磨,Vladimir似乎熟稔“打一巴掌给一颗糖”的审讯策略,给Natasha斟酒,命令其吃沙拉,又反复提起要和Natasha做朋友。Natasha的反应也很让人玩味,她在被凌辱后,还能收拾衣装正襟危坐,并施展她作为女人的魅力,试图取得Vladimir的好感。



男-女,强-弱,审讯-被审讯,在这种权力不对等的关系下,高压的控制欲与反抗的求生欲的对峙,显得如此层次分明,甚至在Natasha与Olga这两个女人的关系中也反映出类似的状态。
究竟是怎样的极权统治,让人逐渐陷入这样的卑微与疯狂?在影片巨大的张力与冲击力之下,我几乎像丢了魂魄一样走出影厅,一时不知道如何评论。
同时,我们也抛出一个疑问:影厅里的观众都难以平复这部电影在两个半小时内带来的心理创伤,那演员们呢?在审讯室受尽凌辱、性虐待的Natasha呢?


在崩溃边缘的Natasha,她的痛苦不是演出来的
出了影院,媒体们开始惊呼这部作品“伟大”“改变电影史”,我才开始了解DAU这个项目。它最大的特点,不是三年的拍摄,六年的剪辑时间,也不是8000小时的对白,3700万的文字,甚至不是400个非专业出身的主要演员。DAU最让人惊诧的是在这一个庞大的项目中,重构了苏维埃社会,这些“演员”是切切实实生活在里面的。
也就是说,在里面发生的压迫与侵犯,都是真实的。
媒体发布会上,影片的主创们反复解释,演员始终拥有喊停、离开片场的自由度,镜头也始终不是隐蔽的。他们自己选择了留在DAU的世界,继续他们的生活与拍摄。
退变



在看完《娜塔莎》之后,我感到这一部作品可能仅仅只是DAU宇宙中的冰山一角,毕竟它的切入点太小了,只截取了1952年餐厅女侍应的生活片段,而整个项目跨越了30-60年代的历史阶段。项目的主人公——DAU,也就是苏联物理学家列夫·朗道,在《娜塔莎》仍旧只字未提。
《娜塔莎》都已经这么牛逼了,那么另外13部作品会是怎样?带着巨大的好奇心,我又走进了《列夫·朗道:退变》的影厅。
《列夫·朗道:退变》一共有6个小时,分为上下两部分,故事时间设置为60时代末。由于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马拉松式观影,我甚至已经做好了睡过去的心理准备,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影片密集地重现了苏联秘密机构中一群人的生活,包括机构组织的会议,科学家穿梭于妻子与情人之间的生活,年轻人的饮酒与狂欢,神秘的人体试验。。。DAU宇宙其他影片可能出现的人物也一一亮相,是一场复杂而精彩的群戏。



这六个小时情节层层递进,把制度的恶和人性的堕落呈现到淋漓尽致,极其准确地折射了历史与当今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可怕的事情。
其中KGB的头子,也就是上一部折磨Natasha的Vladimir,在这部电影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我们熟悉的诸多独裁者的影子:除了迷恋权术、控制、施虐、自恋这些特质,他的人物形象更是鲜活而多面的,甚至有时候还是“可亲的”。



Vladimir在拳击场上忍不住小试身手
论及掌控与凌辱,身处高位的Vladimir还是手到拈来,一点不输上一部在《娜塔莎》里的表现。看不惯年轻人文艺气息的衣着打扮,便让人给长发的青年全剃光了头。这一幕很熟悉对不对。



这些青年也是机构中秘密试验的受试者,试验目的是创造出完美的“超级人类”。他们后来都光着头,只允许穿一样的白背心、素色衬衣与西服,并接受各种训练,从热爱艺术与西方文学的文艺青年变成了做爱只会机械啪啪、唱着走调的歌糟践艺术品的糙汉子。






KGB的影响渗入研究机构内部之后,这个封闭的社会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从放任自流到高压控制,团体内部也逐渐开始腐烂,种族主义滋生,人开始疯狂地作恶。



影片看到后半段,我的内心是边大呼WTF边给它极高的评价的,它对社会制度以及人性的描述太过真实与深刻。一场场群戏又如史诗一般地展开,惊叹一阵接着一阵。






但我永远也无法原谅接近尾声的那一幕。它让我看到纯粹的恶,而这个项目的实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那一幕是这样展开的:一位美国心理学家进入机构测评受试青年的心理。那群青年此时已成为一个充斥着极端思想的光头团伙,早就看不惯这个美国人,想把他骗到猪圈和他“玩玩”。最后因为餐厅工作的女伴的阻止,似乎没有侵犯成功,只是把他吓到了。


几乎被性侵的美国心理学家

光头青年们大概是觉得不过瘾,随后就去猪圈拎起一头猪来羞辱,我们看到猪被他们蒙住了头,身上被写下“shame”等字,又被驱赶到餐厅里,大声地发出叫声,听得出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其中一个青年突然操起斧子向猪身上剁去,把还在挣扎的猪头生生地砍了下来。餐厅的女伴失身痛哭起来,其余的众人也在惊诧中沉默着,看着青年们又把猪腿撕扯了下来。








极大的生理与心理不适在此时一并袭来,把我先前对此片的敬仰崇慕一扫而光。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原谅。
你们说你们凌辱的演员在片场随时可以离开,但猪就可以随便虐杀了吗?你们的底线在哪儿?
我甚至怀疑,这个项目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导演拍摄的动因是什么。
他真的是在反思,还是只是单纯地复制与呈现这种恶?还是在拍摄这种恶的同时自己得到释放内心恶魔的快感?
矛盾
看完《退变》,我又开始从新的角度,重新审视DAU这个做着大型社会实验的艺术项目。
首先它已经超出了复制苏联社会体系的范畴,因为在项目中生活的演员,是拥有双重身份的现代人。他们拥有现代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但又被这个苏维埃式的体制所扭曲。他们带着自己的名字,融入DAU的宇宙,穿着特定的服装、戴着旧时代的造型生活,放飞、迷失、再重新定义自我。



当真实与虚假的边界早已模糊,他/她在被侵犯的时候会作何反映?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着一场梦,随时可以逃离吗?
诚然导演向观众解释了这个项目的虚构性,拍摄开始前导演会与演员沟通,确保他们对于拍摄计划有足够认知。演员们也并没有被关在DAU机构中,比如Natasha每天“下班”之后会返回哈尔科夫的家里。
然而矛盾的是,导演又在其他采访中透露,拍摄并没有剧本,而是直接拍演员们的生活,随后在整理素材时,挖掘其中有趣的故事线,把它们剪成了电影。电影中呈现的Natasha与Olga相爱相杀的关系,就是她们现实中的关系。
而其他的一些报道中也显示,他们当中的许多演员是24小时生活在项目中的。



演员们对摄影机的意识也是一个矛盾点。
DAU电影的拍摄并没有用传统的打光手法,而是打造了一套定日镜系统装置,把阳光以固定方向反射到房间中,达到自然照明的效果。摄影机都不是隐形的,但摄影师拍摄时会被黑布遮盖。
德国摄影师Jürgen Jürges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他们拍摄时的场景。“有时,我拿着大相机,站在离一对夫妻一米远的地方,他们相互争执,大喊大叫,好像我不在那儿一样。”
也就是说,也许演员们对摄像机已经熟视无睹,因为它并不妨碍他们吃饭、睡觉、做爱、争吵,摄影机的存在也成了习惯的一部分,他们并不会去想“现实生活”中被纪录、被播放,而是在“DAU的当下生活”中活着。
最让我怀疑的是演员们的态度。Natasha的女主角娜塔丽在记者会上强调,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主支配着自己的感官与情感”。
曾在DAU项目担任选角助理的阿宾娜·科瓦廖娃则认为导演“残酷地操纵”了一个关于唐氏综合征婴儿的实验。


《退变》的实验室里就有从乌克兰孤儿院带进DAU的婴儿

好像这些不会自己发声的婴儿就可以任人操控,就像实验室的动物任意被宰割一样。
我又查到一年前法国《世界报》就采访过《退变》中饰演美国心理学家的美国演员。他在拍摄中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难以谈论当时的情景。
在那一幕中,他是差点被强奸了的。施暴的“演员”,是受导演邀请的真正的新纳粹分子,包括因殴打别人而入狱的罪犯。



我想,导演作为幕后的操纵者与人性的观察者,大概是不会承认自己玩脱了吧。
大厦的筑起
在DAU的世界中,可以说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扮演了“上帝”的角色,从上帝视角揭露人的罪恶与制度的腐化。



他知道自己正在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playing a big game. 这大概也是让诸多主创人员欲罢不能的原因。
导演自己出身于艺术世家,祖父是一位艺术家和演员,父亲是一名享有声望的导演,曾执导苏联第一部被禁电影《玻璃琴》,母亲是一名语言学家和编辑。
导演也有着浓厚的苏联情结,至今依然把自己视为“苏联人”。
他第一部执导的电影《4》在欧洲激起了一阵水花,在鹿特丹拿了金虎奖。这为他后来创建DAU项目打下了根基。



后来他想拍一部关于苏联物理学家列夫·朗道(DAU)的纪录片,剧本基于DAU的妻子的回忆录。



颜艺无敌的苏联天才物理学家列夫·朗道,敢公然挑战爱因斯坦
据说最初的剧本由俄罗斯著名作家弗拉基米尔·索罗金编写。索罗金也是一位很有意思的作家。他的作品被称为“颠覆传统文学的另类文本”,他的代表作《蓝色脂肪》,在俄罗斯当今社会危害最大的三本书中名列第三,涉及克隆人、军事实验、时空交错、二战、苏联体制等等题材,备受年轻人喜爱。喜欢的朋友们可以深挖一下,在这里就不展开了。



索罗金也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作家

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为了让演员体验苏联时期人们的心理和情感,就萌生了还原苏联研究所真实场景的想法。



他在欧洲找了联合制片人,并靠着《4》积累的声誉与人脉找了许多制片公司与基金会投钱。
盘点一下欧洲给DAU投资的公司和机构吧:德国的Essential Filmproduktion公司,柏林-勃兰登堡媒体促进协会,德国WDR/Arte,法国Arte电影事业部,中部德国媒体促进公司MDM,瑞典电影协会,Film i Väst公司,欧洲委员会基金Eurimages,鹿特丹休伯特巴尔斯基金,乌克兰文化部,德国X Films Creative Pool Entertainment公司。西方显然对重建苏联机构的想法很感兴趣。他们的资助让项目开始起步。
俄罗斯文化部当时也给DAU投了钱,但在2015年因为项目未按期完成而要求DAU项目退回之前投的34万美元,并大力斥责DAU的电影是色情宣传。
欧洲电影机构的这些投资很快在DAU不断扩张的规模下很快被用掉了。资金链断裂,项目也将面临夭折。在这个时刻,金主爸爸出现了。
金主爸爸名叫谢尔盖·阿多涅夫Serguei Adoniev,是一位神秘的俄罗斯富豪。他是导演之前影片《4》的粉丝,在项目实行的十三年里投资了数千万资金给DAU项目,并且不过问拍摄事宜,不需要任何回报或挂名,全心信任支持导演。



富豪本人的背景也很有意思,深挖的话能挖出不少大料。他是俄罗斯电信业寡头,Yota公司创始人之一,前几年普金亲自安利送金砖国家领导人的手机YotaPhone就是出自这家公司,后来又在Yota走下坡路之前把股份卖给香港公司,成功套现。他和普金交往甚密,曾经因为贩毒、经济诈欺被FBI调查。他本人持有的保加利亚护照被撤回,但这根本限制不了他,因为他的夫人也早已加入保加利亚籍。


2011年的阿多涅夫与普金

资金的保障,让导演一心扑入这项他坚信能改变历史的项目中,逐渐构建起这座大厦,坐着私人飞机腾飞。
实验与未来
DAU结束拍摄之后,它的社会实验并没有结束。
导演是怀着巨大的野心的,他准备在柏林、巴黎和伦敦分别策划DAU的沉浸式艺术展。
2018年,DAU团队来到柏林。他们要做一件挑战德国人底线的事情:重建柏林墙。他们选择了柏林市中心的一个街区,试图建造一面柏林墙的复制品,给参观者提供冷战时期那种失去自由感的沉浸式生活体验。在墙内的区域会有一个向外眺望柏林的平台,对比冷战时从西柏林窥视东柏林的平台。



这种揭伤疤的行为,最后当然被柏林市政府冷酷地拒绝了。毕竟亲历过冷战历史的许多中老年人还活在创伤中,更别提制造创伤了。
2019年初,他们来到巴黎重构了DAU的苏维埃小世界。和原本在柏林的设计一样,参观者必须购买“签证”,进入区域时必须交出自己的手机,换取另一部导览手机,包含了纪录片、展览与音乐会。展览中还布置了苏联时期的房间和用具,1:1还原电影人物的蜡像展。


巴黎展入口处交手机




DAU演员蜡像

如今在柏林电影节两部影片的展映,也为DAU项目积聚了世界各地的许多关注。《列夫·朗道:娜塔莎》在主竞赛拿到杰出艺术成就奖(摄影银熊奖),掀起巨大的争议,但也给将来其余12部电影的推出造了一波声势。


摄影师Jürgen Jürges拿了银熊

据导演透露,未来他将“建造一座5000人规模的实验性城市,这5000人来自全世界,这个城市的一切将会被记录,一切都将是公开、透明的”。
野心勃勃的他,不是名垂青史,就是遗臭万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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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变DAU. Degeneratsia(2020)

又名:DAU. 堕落(港) / DAU. Degeneration / ДАУ. Дегенерация / ДАУ. Вырождение

上映日期:2020-02-28(柏林电影节)片长:369分钟

主演:Vladimir Azhippo Dmitry Kaledi 

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 伊利亚·佩尔米亚科夫 编剧: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 Ilya Khrzhanovsky/Ilya Permyak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