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Peter Matthews / 《视与听》
译文首发于《虹膜》
译者按:《迷魂记》在上映之初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甚至希区柯克本人也认为故事存在漏洞。但少有「失败」的作品能够在后来获得如此巨大的声誉。1972年,在《视与听》杂志每十年面向影评人进行一次的影史最佳影片评选中,《迷魂记》位列第11名。到了1992年,该片上升至第4名。2002年,《迷魂记》紧随《公民凯恩》之后,屈居次席。到了2012年,《迷魂记》一举荣登榜首。
原文刊载于《视与听》2012年九月刊。
在霸占榜首位置长达半个世纪之后,《公民凯恩》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姑且称之为幸灾乐祸吧,如今这个几乎成为惯例且仪式化的「最伟大的」标签终于易主了。
《迷魂记》的继位并未带有所谓的政权变更的性质。在1972年榜单上并列第11位的希区柯克的这部杰作在接下来的30年里排名稳步上升,到了2002年,它显然是王座的有力候选者。即使是奥逊·威尔斯的狂热影迷,也应该对这场温和的革命感到欣慰——这证明了电影准则(以及它们所认可的历史图景)并未完全僵化。
相隔17年在加州拍摄的几部电影在一份重要榜单里榜上有名,这个事实本身就有重大意义。然而,人类解释偶然现象的冲动是不可否认的,就令人眩晕的意义而言,《迷魂记》是一个精巧且充满反转的装置。至少,它与《公民凯恩》的头名之争为反思两种迥异的电影神话提供了一个切口。我怀疑自己对这两部电影的私人记忆是否独一无二。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当我第一次在重映场上观看《公民凯恩》时,我享受到了那种所谓完全被震撼的感觉。无论此前或之后,没有任何一部电影以其纯粹的精湛技巧让我如此震惊——它是一部华丽甚至于浮夸的概要,囊括了每一种已知的技巧,集中体现了电影这种媒介令人兴奋的表达可能性。简而言之,凯恩革新了整个电影的概念。因此,它仍然是所有试图炫耀自己作品的年轻导演的试金石,他们的目标是广泛而不是深入。如果威尔斯过火的炫目技巧不能像以前那样使我震动,那可能是因为我不再需要它们了。
相反的是,我是逐渐喜欢上《迷魂记》的。我最初的反应(1984年该片与希区柯克的其他四部经典作品一起重映)有些失望。尽管我欣赏它的壮丽影像,但我认为金·诺瓦克有些笨拙,情节有点胡扯,以及整部影片缺乏大师惯用的即兴捕捉。我从未想过,我只是在追随这部电影最初的英美影评人的足迹。1958年,《纽约客》的约翰•麦卡腾痛斥其为「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而《周六评论》的亚瑟•奈特则斥责称,「技术在该片中被用来给纯粹的垃圾镀金」。《视与听》的编辑佩内洛普·休斯顿的评价轻蔑之极:「人们可能熟悉了希区柯克重复一些影片效果,但这次他用慢镜头重复了自己。」
一群狂热的法国电影迷提出了一个唱反调式的意见:一个受欢迎的娱乐者也可能是一个严肃的艺术家,并逐渐赢得了非作者论异教徒的支持。我想说的是,我也落后于时代的步伐。我仍然认为希区柯克是一个杰出的神枪手,《迷魂记》则正中靶心。
我的顿悟发生在20年后,当时我不得不在本科课程中讲解这部电影。也许这种最显著的态度转换是潜意识等待的结果。我只知道,我对《迷魂记》的判断出了差错,但从炼金术的角度来看,似乎又没错。镀金的垃圾变成了纯粹的电影。希区柯克经常使用这句话——但他的形而上学倾向并不明显——他只是把它理解为表达电影宣布自身独立性的实用话术。剪辑、镜头运动、声音设计几乎不受既往技艺的影响;即使是植根于舞台艺术的场面调度,也因为银幕空间的无限变化而自成一派。
然而,对权威的挑战是令人恐惧的,大多数导演都怯懦地遵从于剧院传承下来的经验:动听的故事,可信的角色,出色的表演。但希区柯克对演员和编剧的不信任是出了名的,这证明了他对视觉风格的极度信任。尽管如此,他也绝不像威尔斯那样是个可憎的叛逆者。他的天才在于对制片厂制度的无条件信任,以及向广大观众提供包装精美的逃避主义作品的使命。
就算希区柯克虔诚地符合经典好莱坞风格的标准,他也会让这些标准屈从于他的专制式意志。《后窗》将普通的主观镜头提升到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新高度,从而揭露了电影娱乐的核心——肮脏的窥私癖幻想。
《迷魂记》关注的是如何将一个真实的女人塑造成一个理想的形象。如今,它通常被当作另一种自反式文本:明星身份的去神秘化,及其根源于男性幻想的形象。这种理性的解读是站得住脚的,但并不能让我满意。它们无法解释那种近乎于抽象的精神错乱,并使这部电影在希区柯克的职业生涯中成为一部无与伦比的杰作。
早期的评论家们以一种预见性抨击了情节的愚蠢。我就不说《迷魂记》那些浅显的细节了。基本上,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为了让一场谋杀看起来像是自杀,幕后黑手加文·埃尔斯特(汤姆·赫尔莫 饰)的犯罪计划利用了前警察斯科特·弗格森(詹姆斯·斯图尔特 饰)的恐高症。(希区柯克在接受弗朗索瓦·特吕弗的著名采访时,自认这是「故事中的一个瑕疵」,至今仍让他感到「困扰」。)人们可能会将其归咎于皮埃尔·布瓦洛 1954年出版的原著——蹩脚小说《生与死》(D’entre les morts);然而,由亚历克·科佩尔和萨缪尔·泰勒合写的剧本策划了这场巴洛克式的阴谋,以一段时间线反常的倒叙来揭秘,该类型片的影迷至今仍在为之争吵不休。据称,希区柯克发现了一个结构上的漏洞,甚至在最后一分钟打了退堂鼓,想要删除这个片段,但派拉蒙影业说服他放弃了重新剪辑的计划。
问题比他想象的要大。因为在《迷魂记》中,古典叙事的紧密结构开始瓦解。天晓得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电视是最常见的怀疑对象。20世纪50年代的好莱坞面对它的竞争对手时,以奇观作为回应——上演了全景式的色彩铺张,留给传统故事的余地则越来越小。当今时代以计算机生成图像(CGI)技术为主导的大片也是这一分裂过程的结局,它们松散的情节更像是串在绳上的珠子,而不是以连结在一起的因果。
尽管希区柯克在必要时乐于与敌人同眠,但《迷魂记》是一次奢侈的习作,一个恐慌的行业希望借其拯救日渐衰微的票房。但在这里,电影的吸引力催生了一种强烈的、超现实的诗意。斯科特开车在旧金山四处兜风,追随者他幻想中的情人玛德琳(金·诺瓦克 饰),这一动作被分解为精心设计的场景:花店、教堂墓地、艺术博物馆、麦克基特里克酒店、金门大桥、红杉森林。这可能是一个观光客的行程,事实上,每年都有成群的影迷复刻「《迷魂记》之旅」。这种习俗的形成并不奇怪,因为这部电影拥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它以自己梦幻般的痴迷感染观众。
最棒的希区柯克评论家罗宾·伍德将旧金山的描述为「安静且冷僻的小地方」,既与城市相连,又位于城市之外。而鉴于伯纳德·赫尔曼创作了瓦格纳式的配乐,这种安静当然不是字面上的含义。然而,冗长的、没有对白的段落和滔滔不绝的场景之间的交替,创造了一种奇怪的、迟缓的节奏,并且变得越来越仪式性且令人入迷。罗伯特·伯克斯富有魅力的摄影(大量使用了雾镜)为每个地方都赋予了一种独特的迷恋,并将其与情节的紧张性隔离开来。
经典叙事会不断向前推进故事。但《迷魂记》拖延、漫游、重复(在厄尼餐厅吃了三顿饭,三次爬上宿命般的钟楼)。斯图尔特此前在希区柯克电影中所呈现的目标明确、解决谜题的英雄形象现在失去了信心,在永恒的漩涡中漂移。困扰斯科特的混乱状态让他似乎处于安东尼奥尼的无精打采、厌世的世界之中。他的恐高症表面上是通过极端手段治愈的;但如果这种症状从悬挂在一个深渊的上方开始,就会以凝视另一个深渊结束。
然而,好莱坞电影的娱乐原则屈从于死亡本能。因为在斯科特占有玛德琳/朱迪的隐秘冲动背后,潜藏着一种对虚无的渴望——一种忘我地陷入虚无的狂喜。表面上轻松娱乐的作品从来没有这么黑暗过。
电影导演兼理论家让·爱普斯坦对纯电影有自己的定义:上镜头性(photogénie)。他认为,一旦放弃了「历史性」、「教育性」和「小说性」,与电影作者的风格相结合的镜头会照亮事物的内在「道德价值」。《迷魂记》就是这样的。朱迪不情愿地同意把她金色头发梳成和消失的玛德琳一样的发型,她在破旧的旅馆房间里穿过绿色的霓虹灯,斯科特和我们都看到了难以名状的崇高。
摩登的、有教养的米琪(芭芭拉·贝尔·戈迪斯 饰)可能嘲笑了斯科特的迷恋——当然,这一切都是由埃尔斯特(或他的帮凶希区柯克)设计的骗局。但这就是电影——一个精心策划的谎言,无论多么悄无声息,都是指向真相的。

迷魂记Vertigo(1958)

又名:眩晕 / Alfred Hitchcock's Vertigo

上映日期:1958-05-09(美国)片长:128分钟

主演:詹姆斯·斯图尔特 金·诺瓦克 芭芭拉·贝尔·戈迪斯 汤姆·赫 

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编剧:亚历克·科佩尔 Alec Coppel/萨缪尔·A·泰勒 Samuel A. Taylor/皮埃尔·布瓦洛 Pierre Boileau/托马·纳西雅克 Thomas Narcejac/马克斯韦尔·安德森 Maxwell Anderson

迷魂记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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