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滞的时光
我叫张辰,1981年出生,今年29岁,我的家乡在四川南部的一个小镇,周围都是大山,很偏僻,至今都没有通公路,只有一列窄轨小火车通往山里,我回来了。
【1999年 春 小镇】
我:阿婆 我想去成都
阿婆:现在茶铺干着不好吗
我:我想出去看看
阿婆:别去,城市可不是乡下
我还是走了,趁阿婆睡着了悄悄走的,不知道那种逃离的急迫是从哪里来的,甚至都来不及抬头看一眼,那个晚上,是不是有月亮。
汽笛,是我所能选择的最残忍的告别方式,因为直到火车鸣笛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只是以为阿婆睡着了,我似乎能看见,她在楼道里使劲的探着身子,看火车的烟雾从小镇的远方升起,我听见阿婆的心,在我的心里,轻轻的碎了。
我离开这个小镇,是如此情愿,而23年前我来到这里时,又是那么的不情愿,我试图把它当作我生活中的一种静止和经过,没想到的是,它最终却成了我的全部,来到小镇之前,父母还活着,我也跟他们在那座大山活着,有茂密的深林、清澈的溪水,大山很深,很柔软。
我离开了大山,后来,我又离开了小镇,我曾以为大山和小镇都是可以回得去的,但很快就发现,其实每一次离开,都是诀别。因为大山的阳光,和小镇昏黄的路灯里,没有了,那些欢快的影子。就像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了,那些诗意。每天放学以后,我和小二娃他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吹纸将,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其中一方的兵器吹到对方身上,就算赢了,小二娃的吹纸将是非常厉害的,我几乎每次都输给他。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的事故,或许,会一直这样下去吧,直到长大,再像他们一样,继续和大山依伴在一起,我被送到了小镇,和阿婆一起生活。
【1987年 初春】
阿婆:辰辰 又长高了,一会我们去找罗大爷去给你理发
我: 嗯
阿婆的屋子在小河边,是一座两层的小阁楼,那个时候,镇上得小孩子最喜欢的玩游戏也是吹纸将。
我:你会玩吹纸将吗
小孩:走开,乡下的娃,你才玩不过我,
我:你怎么知道
小孩:我的纸将是我爸爸从成都带来的。
我:那又怎样,比一下才知道。
第二天,吹纸将我输了,打架我也输了,那一次,看着被扯坏的纸将我哭个不停,阿婆怎么也劝不住。
阿婆:辰辰,辰辰,阿婆带你去坟山捉萤火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二娃一家也搬到了镇里。
我:真的啊
阿婆:以后吹纸将你就有伴了。
那晚,我睡着了。阿婆在帮我修补今天扯坏的纸将 。
天一亮,我就去找小二娃
我:明天先帮我把纸将赢回来,然后。。。。。。
小二娃:好
我们把纸将赢回来了,还打赢了他。
我跟阿婆走在街上,
我问:阿婆,那个大盒子是什么?
阿婆:那叫棺材
我:什么是棺材
阿婆:人死了就装在里面
我:阿婆也会死吗
【1999年 初夏】
我和阿婆就这样 简单快乐的在小镇里生活着。直到我遇到一个从成都来的旅行者。
旅行者:嗨!你年纪轻轻,不想去大城市看看
我:这能行吗
旅行者:这有什么不行的,我给你留个电话,到了成都来找我。
我:没问题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过离开的冲动,不是为了什么离开,也不是为了离开什么,就是为了离开而离开。
有人说,小镇里的孩子单纯,容易轻信,但事实上轻信只是为了给自己离开的一个理由,那张记着陌生人电话号码的纸条,一路上被我紧紧的握在手里,不是怕丢了之后去不了,而是怕丢了之后就走不掉。
(终于到达成都,拨打陌生人的号码,里面传出的是空号。)
虽然才得到这样的结果,我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失落,即使这份失落就像广场上随处可见的废纸一样,凌乱而可笑,在人们拥挤穿梭中飘荡的很孤独,没有人会在意,别说脚步,就连目光都阻挡不住。
三个月后,
我被这个城市接纳了,幸运的,如同一个被大户人家收留下的流浪儿,谨小慎微的舔舐着这永远也不能被转化为幸福的幸运。
我看不懂,许多光鲜的生活,却掩不住无尽的烦恼,而在繁华城市里生活的最简单的那一个,却有着内心的宁静,就像家乡小镇的人们,就那么心甘情愿地过着把青石板踩到油亮,把木栏杆摸到斑驳的日子。
我开始怀念,不知道是怀念小镇,还是还念小镇上的那个男孩,那个少年,那个,还不曾出走的自己。
我知道,我不能回去,对注定要随着汽笛放逐的我来说,年迈的阿婆,再也经不起它,残忍的响起。
在王教授的帮助下,我得到了一份植物园的工作,那里有小镇式的宁静,人们的脸上有小镇式的笑容,他们在喧闹城市里隐秘的幸福着,这里,让我着迷。就这样,我以躲避这个城市的方式,融入了这个城市。
【2002年 夏 助理园艺师】
【2004年 春 初级园艺师】
【2006年 秋 中级园艺师】
【2008年 春 高级园艺师】
【2010年 夏 成都】
城市是个奇怪的地方,充满了失去关心和冲动的人们。在这辆公交车上,只有争吵的人是鲜活的,鲜活到让我落泪。我无可救药地发现,即使当初我没有像少年这样吼叫,但那声汽笛足以撕碎阿婆的心,即使当初阿婆没有像少年的母亲那样愤怒,但内心的忧虑和悲伤,又何止如此深切!
那段时间,我不断地在梦里回到我的小镇,小镇上的人,小镇上的灯,依然如旧,熟悉得就像自己从未离开过。可是,每一次都在我要推开阿婆那扇写满岁月的大门时,都会突然想起那声汽笛,那声惊心动魄的汽笛,总会让我在又一次仓皇逃离时惊醒。
这次,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阿婆,我真的回来了,回到我的小镇来了。虽然我明白我还是要走,但即使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至少,我也能让那声汽笛在你耳朵里响得不是那么揪心……
看到理发的罗大爷,心里就踏实起来。似乎只要他还在那个路口,给那些孩子剃着他那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发型,随时扬起脸来给进入小镇的人们,展现他那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笑容。就意味着我的小镇,还是我的小镇。时光在小镇里仿佛是静止的。
我终于来到了那扇门前,那扇在梦里,我无数次都推不开的门。
(屋里没有人,到处是灰尘、蜘蛛网,四处询问,乡亲说:你终于回来了,你外婆去世两年了,就埋在后面的坟山。)
我发疯似的奔向坟山。我突然发现,我竟然不知道,外婆的名字,我找不到外婆的墓碑。
我曾以为大山和小镇都是可以回得去的,我因此而出走。当我出走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而我之所以如此坚决地出走,却是因为知道自己可以回到那里。
然而,只是我的以为而已。所有的出走都没有归路,就像在那些在夜里的花和草看来,所有的萤火,都是飞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