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元宵有“北天灯,南蜂炮、东寒单”的传统,所谓的“东寒单”,即指台东的“炸寒单爷”活动。相传邯郸爷又称玄壇爷,本名赵公明,俗称“武财神”,是一道教神祇,早期因为拜的人多为角头流氓,故“邯郸”慢慢演化成更易书写的“寒单”。寒单爷怕冷,每年农历正月除祭拜外,还会通过燃鞭炮炸寒单爷的方式为其驱寒。
具体的操作方式,电影《寒单》做了很好的呈现:头戴布巾、身着红短裤、赤裸上身的男子站在多人扶撑的轿子上,接受鞭炮的“洗礼”,中途可拿树枝驱散烟雾。导演黄朝亮说,真正的炸寒单现场是完全被浓烟笼罩的,旁观者很难看清肉身寒单爷与鞭炮“交战”的细节,因此片中我们多次看到的皮开肉绽特写慢动作,都动用了电脑技术,这种可视化的痛感对观众来说颇为震撼。
《寒单》剧本筹备多年,导演是正港台东人,一直想写一个与“寒单习俗”相牵连的故事,可以说是先有了目的,进而再去饱满架构和完满细节。这种导向有“牵强附会”的风险,处理不好会让人觉得“硬搭关系”;好在,在《寒单》里,“寒单爷”这一意向超越了单纯的“象征意义”。它不仅是一种身份追求:街头仔阿义不只是外人眼里的“俗辣”,担当起成为真身寒单爷重任的那一刻,他是荣耀加持的。后来他痛失女友后嗑毒成瘾,却还是回到庙里,渴望再度成为肉身寒单爷,即代表着他尚未完全自暴自弃;更是一种百倍煎熬的补过和赎罪:在炮火缠身的刹那,阿昆是否无数次想要逆转那个时间点,让一切重新来过?它不是该隐式的放逐,阿昆并未远离暴风地带,只是不断被裹挟着,带着秘密对自己造成的苦难保持静默。响亮的鞭炮声如同所犯之罪在大声咆哮,物质上带给肉体的阵痛再强烈,怎敌得过心绞痛,后者与时间为伍,如同站在海岸边看海,不着边际,被汹涌的无尽感缓慢吞噬。
阿义和萱萱是一对情侣,萱萱北上打拼,希望有朝一日能出自己的唱片,成为当红歌手,阿义则呆在乡下跟人家混兄弟争角头。阿昆,将来要当老师的人,一直暗恋萱萱,同时也是阿义的眼中钉,后者从小欺负阿昆到大,“捡破烂的,口水擦一下嘛。”萱萱台北归来,阿昆目睹了萱萱和阿义暗巷亲热,之后又被阿义羞辱一番,早已扎根的仇恨被彻底点燃。在阿义担任寒单爷的那一夜,阿昆再度目睹两人你侬我侬,这一次,他拿炸药想炸死阿昆,没想到失手炸死扑身营救的萱萱。这是三个人的人生分割线,从此,有人化作了阴间的鬼,有人苟延残喘蝇营狗苟,成了人间的鬼。阿昆为了弥补愧疚,拯救阿义于水火之中。但当阿昆最终说出真相,一切再度面临分崩离析。
数度想到英国片《赎罪》,那是西方基督教式的atonement,讲的是一个少女用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信口开河一桩从未发生的犯罪,间接“杀死”一对情人的幸福,此后余生带着这一秘密和满腔自责过活,每一个醒着的时刻都在赎罪。《寒单》亦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悔不当初,从此日夜在赎罪的征程上“磕头忏悔”。从这个意义上,赎罪是人类良心驱使下的相通之举,东西方并无本质区别。
从法律的角度来看,阿昆对萱萱的死要付“故意杀人””的责任(即使他的“主观故意”对象”是阿义);《赎罪》同样也有着这样的“主观故意”,比《寒单》更甚的是,她的故意和犯罪对象之间是可以画等号的:少女布里奥尼虚构了罗比的罪行,导致后者入狱,进而在历史滚滚车轮的推波助澜下,引发了一连串无法挽回的悲剧。这也是为什么,《赎罪》很难引起观众对布里奥尼赎的同情,即使她后来真正意识到错误并努力去赎罪;而对《寒单》中的阿昆,观者始终抱有不忍。
天人永隔、阴阳两界的既成事实,早已给“自我救赎”判了死刑,无论如何弥补,都无法将死人变活人,而阿昆对活人的赎罪,譬如帮助阿义戒毒,和阿义合开回收场,把阿义当真兄弟对待(尽管曾经他们水火不容)等等,看起来更像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式的无意义活动,必须承认,在他尚未告知活人真相前,一切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最重的那颗石头并未落下。
这就是人类几千年进化史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之一,遇到危机,我们可以决绝逃避,就像《噬罪者》中的王杰,自我麻痹后大脑启动防卫程序,屏蔽一切敏感字眼、事件、记忆
,过上“干净无忧”的生活;再者,即是阿昆这样的,看起来好像在面对,实则也是一种闪烁其词,他无法转身或是跳过,只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维持某种不被拆穿的平衡,说出真相又如何?似乎也只是给黑暗加上一个更长远的期限,但你给无穷加再多的数字,还是无穷。这就是他们的逻辑,与其加速毁灭,不如在毁灭前的痛苦作停留。说到底,不还是自私和孬种吗?承担不起自我毁灭的代价,就寄希望于通过拯救别人完成救赎,这样的救赎根本经不起推敲,也剥夺了受害者做选择的权利。
导演做的最棒的部分,不是对阿昆“救赎”举动的自相矛盾做批驳,正是对这种矛盾做了最刻骨、最写实的呈现,残酷到没有喘息的余地。阿昆不是鲁迅笔下“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或者说,99%的我们都不是。人性就像月球的阴暗面,而建立在其上的悲欢离合,必然是复杂多变的。我们大可以对他者做道德是非的评断,只是当这样的事情降临在自身头上,评断总会显得软弱,因为那就是人性,通透了道理,也考虑到后果,仍然会犯同样不可饶恕的错误。阿昆一方面压抑着情绪,这些年积蓄着的悲痛、愧疚,一方面却又在遇见苏奈后情不自禁宣泄,这样的宣泄谈不上百分百,总会有一条界限提醒着,他和正常人的距离,做爱带着防备,满足欲望就好,幸福就算有也没资格追求;好心情随时被突如其来的警报打断,磁带里萱萱的声音如诅咒般时刻提醒阿昆不配拥有幸福;放弃大好前途开回收场,反正人生再坏也坏不过失手杀死最爱的女人这样惨烈的结果。留下的人,注定煎熬,注定临渊而舞。
《寒单》过分明亮的色调提醒着我们,生活是如此绚烂,台东无限延伸的海岸线,大片大片绿到睁不开眼的田地,那明亮的篝火,五光十色的夜生活,无一不在宣示着人对万事万物的主权和掌控力。只是当导演的镜头一次次对准呼啸而过的列车,仿佛对开头的呼应,满怀希望的萱萱乘坐着开往台东的火车,准备与恋人相聚,导演的残酷让人类建立起的对命运的把控度瞬间瓦解。把美好的事物毁灭掉,这才是最无解的宿命,也是让观众最绝望的。
片尾,阿昆还是说出了真相,阿义为了报复阿昆,把公司的一半股份卖给高捷饰演的地方大佬,然后买了一百万的鞭炮报仇。电影至此被推至高潮,人声鼎沸中,原谅的和被原谅的,彼此交火,像默片般,行动推进着,却因开不了口陷入死寂。(电影开场真的遭遇了“默片”事故…)原来罪过像被火吻过的伤疤,即使用纹身贴合,也无法一笔勾销。后来,阿昆去蹲监狱,阿义则去了他一直没能动身前往的台北,脱轨的生活慢慢归位,不晓得,这究竟是真正的黑暗之光,还是泡水的阿斯匹林,不过短暂缓解了生活的痛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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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写在2019金鸡奖放映后
见到了一直很欣赏的郑人硕,从《醉生梦死》后就一直很喜欢他,他自称“方法派”演员,为了达到片中阿义半人不鬼的状态,曾经三天没睡,“只有这样我的眼神才能是涣散的”,郑人硕如是说。导演说下一部片子会来厦门取景,好赞!刚下“小三通”的他,为什么感觉有点恍惚...可能是还没从戏中走出来...
ps2这部片其实缺点也蛮多的,譬如闪回部分可以去掉,音乐可以再弱化一点,情节也可以再紧凑一些,等等,但瑕不掩瑜。
ps3第一次看,觉得导演浪费了一个这么有张力的故事,太拖沓,然后中间有一些桥段很刻意,感觉像是编剧在自说自话,这次在电影院看,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打得这么响,可能是真的有被这部电影的诚意感动到?也可能是电影院看电影这一古老的形式起了作用?所以,个人口味实在是太私人的东西了,不仅是每个人不一样,连自己的口味也会人格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