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05-10

皮娜:用身体说话

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崇拜并追随群体中的佼佼者。此种行为的动机绝不仅仅是趋利避害的功利考量,而是变了形的自我建构和认同的需要。因此,对杰出人物的强烈兴趣常常与对象无关,反而只关乎自己。几乎每年都有一些人物传记电影问世,然而受到各界认可的作品却少之又少。每一个创作者都想为传主正名,然后昭告天下,我诠释的ta才是那个鲜为人知的真正的ta。维姆·文德斯在构思以“现代舞第一夫人”皮娜·鲍什为中心人物的纪录片之初,未必没有这样的野心。但皮娜的突然逝世使他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改拍了一部“追忆片”。

有人说《皮娜》是一部纪录片,有人说它是一部传记片,有人称之为歌舞片,还有的人索性说:这些都不对,《皮娜》是一部舞蹈电影。其实,过多地纠缠这个问题并无意义。因为维姆·文德斯根本没有留给我们太多谈论作为电影的《皮娜》的话语空间。粗朴的淡入淡出和平稳的镜头运动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谦逊:用一部电影纪念伟大的皮娜,而不是借皮娜成就一部伟大的电影。

但他的谦逊又不等同于平庸。人们可能很难想象,3D技术可以在缺乏恢弘场面或视觉冲击的电影里获得生命,但是《皮娜》做到了。 它不仅邀请观众走进皮娜的“舞蹈剧场”和德国乌帕塔尔的街头、郊外,而且在回忆和现实之外建筑了另一个维度。观众时而坐在剧场的观众席内,时而置身于舞者们中间,时而与舞者静静对视,共同回忆那个好像永远不会离去的皮娜。视角的任意切换将舞台、剧院、现实、回忆甚至是不同的作品联结并糅合在一起,原本互相独立的时空变成了一条流动的河。但是观众愿意在这条河上任意漂流的原因,却不是3D技术,而是皮娜的舞蹈本身。

早在1911年,意大利电影先驱乔托·卡努杜就在《第七艺术宣言》中宣称:在建筑、音乐、绘画、雕塑、诗歌和舞蹈之外,电影是能够把所有这些艺术都加以综合并形成运动中的造型艺术,即“第七艺术”。即使如此,无论是卡努杜还是任何一个电影观众,大概都不会认为其他各门类的艺术对电影来说同等重要。拿“诗歌”(广义)举例,设想一下,如果没有了杰出的小说和戏剧,电影将会是什么样子?不妨再把这个问题说得极端一点,如果没有了用来表情达意的语言,电影将会是什么样子?最终,我们将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除了语言,人类还能如何表达自己?

在动笔写这篇影评之前,我把《皮娜》反反复复看了四遍。我深切地感受到,除了诗歌,其他任何文字形式都无法完全传达出皮娜舞蹈的精神。可我偏偏既不会写诗,又不懂舞蹈。最终我作出了和维姆·文德斯一样的选择:放弃自己早已习惯的表达方式,谦卑地做一个皮娜的倾听者。乌帕塔尔舞团的舞者们显然也是如此,与他们追忆皮娜话语一同出现的,是他们静坐无语的画面。身体本身就具有着无穷的潜力,因此真正的舞者无需语言就能传达出最最精微或热烈的情绪。几乎所有的舞团成员都谈到,皮娜仅用她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就能洞察他们的灵魂。在乌帕塔尔,你听不到严肃的长篇训话。《春之祭》的一个表演者是这样说的:“见到皮娜,犹如,终于发现了一种我不曾知晓的语言。突然间,她授予我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无需言语……‘再狂野一点’,这是她二十年来给我唯一的意见。”这种“无需言语的语言”拒绝理性判断和逻辑推理的参与,任何试图对皮娜舞蹈进行分析和判定的尝试都将归于失败。

皮娜·鲍什特别强调舞者的自我表达和发自内心的情感宣泄。一个德国舞者这样回忆皮娜:“在她面前,所有的伪装的尝试都消失了,事实上,从没有人像她那样诠释过我。”她有句名言:“我在乎的是人为什么动,而不是如何动”,因此她将舞蹈与剧院融为一体,精雕细琢与调动舞者相融合,她让舞者参与创作,让舞者将个人的经验或想法直接传达给观众。她向舞者提出各种问题,比如:“什么事会让你羞愧?”“最喜欢动身体哪个部位?”“会和一具尸体干什么?”想得到想不到的回答,她全部记录下来,“然后再看,哪些是陈旧的,哪些没意思,哪些好玩。这并非即兴创作,我是要找到我知道但无法用语言说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皮娜的舞蹈表达出了“无法用语言说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说,她的艺术超越了语言。在《月圆》的排练过程中,她要求一位舞者告诉她喜悦的含义,这位舞者思忖良久,作出了这样的回答:(放不了图)

《皮娜》里鲜见正值青春的俊男靓女,相反地,演员们大多已过不惑之年。在老年版《交际场》中,一些舞者甚至只是经过简单培训的普通人。对每一个舞者灵魂的珍视,使得皮娜的舞蹈彻底地否定了任何一种浅表的形式,包括舞蹈的重要因素——舞者的身体。正因为如此,以肢体动作和神情为核心的舞蹈,超越了身体的特殊性,讲述了全人类共同拥有的生命体验:孤独,恐惧,爱,伤害,牵绊和自由。

维姆·文德斯应该感谢皮娜,电影应该感谢舞蹈。舞蹈,是人类发明语言之前就已经存在的语言。当舞者们在舞台上,在乌帕塔尔的公路旁、工厂附近、草地里和溪涧旁舞蹈的时候,他们与周遭世界的区隔仿佛不复存在:自动扶梯、牛肉、芭蕾舞鞋,水,砂土,倒挂电车……在皮娜那里,舞蹈彻底摆脱了固有的定义和形式,成为一种纯粹的表达。而这部以她为主体的电影也向皮娜习得了比讲故事的技巧更高的东西。三部主要作品《春之祭》、《名利场》和《月圆》是这部电影的主体框架,中间穿插皮娜生前的影像资料,舞团成员们对皮娜的追忆和他们的其他作品。在流动的舞姿里,时空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影像和观众的隔阂越来越浅,最终不可分辨。那么,皮娜在哪儿?和她的舞蹈一样,皮娜与舞者,与作品,甚至与观众都同样没有区隔。或许,皮娜就活在那些边境线上吧。以2D形式呈现的生前影像资料清楚地表明她肉体的死亡,但在三重甚至四重空间的交互变幻中,葬礼的哀歌已然化作一首新生的颂词。

作为观众,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皮娜的舞蹈艺术或是维姆·文德斯的电影艺术,还有两位大师心心相印的对话。和大多数带有传记色彩的电影不同的是,《皮娜》的主人公皮娜·鲍什若是在天堂看到好友为自己拍摄的这部电影,应该会满意地会心一笑。一位舞者说:“我一直试图弄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在工作,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对于这个问题,维姆·文德斯显然已经有了答案。影片的最后,是皮娜的声音:“Dance, dance, otherwise we will lost.Dance, dance...”舞蹈,是皮娜感知、思考、表达和释放的方式。而她的作品讲述的,也不只是她自己的苦痛爱恨,而是属于所有人。

《皮娜》可能是最不像传记片的传记片了。但它绝对算得上最好的传记电影之一。维姆·文德斯在创作《皮娜》时,是怀着对皮娜的无限倾慕、景仰和追忆之情的。对比充斥着意淫和猎奇的一堆堆伪传记片,它无疑要严肃得多,也有价值得多。既然想好要讲这个人的故事了,为什么还要胡扯一大通大众的对这个人的想象呢?

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感激皮娜,感谢这个用荒诞的场景设置还原一个个真实的人生境遇,用并不机械的重复一次次刺破我们的虚伪,强迫我们直面自己的灵魂的人。

皮娜Pina(2011)

又名:翩娜(港) / 皮娜·鲍什 / 碧娜·鲍许

上映日期:2011-02-13(柏林电影节) / 2011-02-24(德国)片长:103分钟

主演:雷吉娜·阿德文托 玛洛·艾劳多 露特·阿马兰特 豪尔赫·普埃 

导演:维姆·文德斯 编剧:维姆·文德斯 Wim Wenders

皮娜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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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ver •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