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都为稻粱谋
——陈道明在《一地鸡毛》中表演赏析
文/荞麦花开

《从石挥的表演谈起》一文载:
石挥在塑造人物形象的过程中,有些带有他个人的特点的做法:
第一、非常重视人物造型,包括人物的发式、脸部化妆、服装、习惯动作、语音语调特点等等,每部影片人物造型决不相同,而且变化很大。就是同一个人物,由于环境及人物性格的变化,在同一部影片中人物前后造型也不一样。
第二、注重小道具的运用。石挥很知道人物经常拿着的小道具,可以表现人物的爱好,是人物性格的延伸,可以帮助塑造人物。所以,他在塑造每个人物的时候,都喜欢同时考虑人物手中的小道具。
第三、寻找能够表现人物性格的“绝活”。黄佐临说:“语不惊人誓不休。”导演一出戏而无独到之处就不演出,演一个人物而无鲜明的个性表现就不上台。而石挥的创作欲望是极强的,每个角色身上都要找出与众不同的绝招动作。绝活是指:为了表现人物性格而苦苦捉摸,找到的“绝招”,包括动作和声调。“绝活”不可能是处处皆是,但在每个角色的创作中,总能找到那么几处,令人叫绝,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作为中国表演史上泰山北斗的人物,石挥先生饱受后辈钦仰。姜文、李雪健、张国立等在访谈中都曾表示过最佩服最崇慕的演员是石挥先生。可以合理揣测,陈道明也不例外地从石挥的表演遗产中有所获益。下以陈在电视剧《一地鸡毛》(1995)中的演出为例析说。《一地鸡毛》有刘震云原著和编剧“双保险”打底,剧本台词考究精良。十五年后,仍然是刘震云原著加剧作总监的电视剧《手机》(2010),仍由陈道明主演,细心的我(表扬我吧^_^)发现陈道明两处类似的特色动作——这两个特点显是陈道明赋予的,而不是刘震云或导演的:
1.陈道明特色的鸵鸟政策——逃遁于吃。《手机》中费老有个特点,每次上桌,都是咔咔一顿狂吃大嚼——这是他厌恶人际交往的“饭遁”。费墨一上席面是标准的“食不言”,只顾往嘴里塞菜。我分析,他是内心深处不喜欢应酬,推杯换盏翻来覆去磨叽些不搭不靠的应酬话,加之自傲,认为这些人哪怕就是认真说话,也到不了我心,所以干脆以逗萌吃货这张面具示人,既然填不了心那就填满胃;《一地鸡毛》7集:小林一早边啃西红柿边拾掇要去上班,老婆就在那叨叨,小林应付几句起身要走,老婆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桌子上,按住他肩膀不放他走继续叨叨,小林也不很不耐烦,也不毛,也不言语敷衍,也不好言相求,只把啃了半个的西红柿又拿起来不住往嘴里塞……(你有叨叨嘴,我有西红柿!)
2.陈道明特色的“色厉胆薄”——只敢腹诽。《手机》中,费墨和老婆李燕儿抵靠着身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燕儿说了个啥,老费心里颇反对颇反感但老婆仰着脸儿直瞅着自己呢,怎敢sayno,所以他忙不迭闭目垂首连点几个头敷衍过去,傻老婆胜利地转过脸去了,老费“秒变”,他咬牙凝目,从上往下朝着老婆的头发长见识短的长头发顶上猛啜一个鬼脸,嘴皮子嗫嗫,骂的什么咱们不知,咱们其实也知,不外乎笨婆娘蠢女人啥的哈哈。他是老费,他是个老废物,他只能这么阿Q一下捞个没被看见的胜利,捞个没被看见才有的胜利。他还能一耳光甩过去冷哼一声暴喝一声“滚!你给朕滚!”么。他是小男人啊。《一地鸡毛》8集:妻子在枕边嘀咕:你是不是也想在办公室弄个第三者啊,那小彭倒挺合适的。然后扭过脸迷糊睡去。小林对着妻子的半边脸咬牙咧嘴显然在反击——可是只是腹诽:无声的吐槽。Ps:引申一下,话说我陈老师在剧中如有小舅子,必是孔武有力四肢发达简单粗暴看不起文弱姐夫的小舅子这一标配——《冬至》戴崴,《中国式离婚》林小军。不知道这是不是陈老师商编剧后给自己加的“人物关系特色道具”?而陈老师的角色清一色的对这种四肢发达的小舅子都是虽然鄙夷不屑但是只敢背后逞英雄因为当面说会被饱以老拳^_^。但陈一平对戴崴、宋建平对林小军,骨子里又自有一种不可凌迫的威压气场,好似胸中自有百万雄兵慑服这等莽夫倒也不敢轻举妄动。——陈道明这个味道的拿捏,轻重恰好;文而不弱,此之谓也。
——以上两个特色动作无疑就属于石挥先生重视的“能够表现人物性格的‘绝活’”。下面再从语言、抽烟、看闲书、看足球、吹口琴、衣装前后变化等方面看看小林之为小林的特点。
语言:“你/他失去理智了。”这句话是小林慢慢变成老林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金句。时不时以抽身于外的旁观者身份审慎地评议他人,这表示小林在有意识地提醒自己:我还没有失去理智。潜意识里是他对自己的不自信。对自己能不能保有理智不再失去理智的不自信。因为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内心对自由人性的呼唤其实是如此强烈(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分分钟不留神就会让自己“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后果是啥?是没房子住,豆腐馊了,保姆罢工,孩子上不了好的幼儿园,曾救了自己命的老师的命自己却救不了……
抽烟:心烦的时候才抽。剧中老张饶有兴味地对小林说:你不是说你心烦的时候才抽烟吗?(怎么搬家歇口气儿的工夫就抽上了。)小林耷拉着头笨拙地打哈哈。然后又是沉默,吁气,再抽口烟。老张的话无意间揭发了让小林又不禁悚然的一个事实:原来以前烦心的时候那么少,现在烦心的时候这么多。10集,晚饭桌上,小林给老婆请示:我今晚看看球行不?决赛!生活中就这么点乐呵了……老婆说不行!看球能吃还是能喝?能给咱煤气?今晚不许看球,明天早上早起把煤气换了。于是小林晚上抽着烟,把收音机开得小小的,搁耳朵边听比赛。老婆嘟囔,去看电视吧,明天记着换煤气就行。小林搂不住憋火来劲:我说看电视了吗!我说了吗!……若干年后,陈一平在漫漫寒夜里躲在银行柜台下过夜,陪伴他的毕竟还有一枝枝香烟。那个夜晚,小林首先还不是要用香烟来告诉自己我有好烦,我已经快要出离这个烦,他是用呛人的烟味儿来无声抗诉老婆,我有好憋屈。
爱好:看闲书,吹口琴,看足球。
小林并不是一个有志青年,踏入社会进了机关也没存着济世报国的宏愿(公),或升官发财的大梦(私)。他就这么继续吊儿郎当地穿着短裤趿着拖鞋迟到早退,桌上摊着厚厚的“闲书”。小林终于有了立锥之地,哪怕是合居的房子,这望外之恩也让他把自个儿看“闲书”的毛病当臭抹布一样扔得干脆:他一脸心甘情愿的讪笑,对老张点头哈腰保证:“不看书,不看书。”但事实是小林只是把不看书变成了不在办公室看书,他仍然为自己保留下一块方寸须弥,譬如跟处长老孙同作为伴当陪张副局长出差去包头,火车上靠窗坐着的他,摊开了久违的闲书,忘我地把头埋进了厚砖头。
闲书而外,还有俩爱好:吹口琴,看足球。看足球最憋屈的是这爱好在决赛那个晚上竟被挤兑揉捏成了听足球。但这并不是最憋屈的——最憋屈的无疑是“老林”对着新人小马大马金刀地指指点点:看什么球,踢什么球,不许看球,不许踢球。老林用这个前辈的指点其实是告诉自己,自己是老林,所以自己没有失去理智。老林继续提点新人:上班时不许穿短裤。我们扶了扶眼镜,抬头瞻望,老林同志早已不是昔日大裤衩趿拖鞋的小林,今日的他,长裤白衬衣腰带扎得紧凑。
小林吹口琴是跟老婆谈恋爱时的爱好,在宿舍楼窗边坐着,就着晚来夏风,悠闲地吹几口“长亭外,古道边”。剧集里,小林吹口琴是一头一尾。剧末,妻女在身后侧笑语嬉乐,看似终于也很幸福的小林终于在终日忙碌于口食的一地鸡毛里偷得半日闲,又捡起了他尘封已久的口琴。他背对着妻女坐在石阶上,用劲儿地吹着,在阳光满地的大天白日里他用劲儿地吹着,发泄地吹着,报复性地吹着,他的眼角好像泛着泪花儿,他鼓足劲儿要把这泪花儿憋回去……一切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老婆孩子,没什么说的。但只有在吹着口琴的时候还能重拾一星半点儿的青春如风吧。聂明宇在拉着手风琴的时候是冷静沉醉的,是安详陶醉的,是傲然迷醉的。他知道他一朝琴在手,就是世界的王者。陈一平在听着魔笛的时候是面容不波的,是思绪不波的,是心湖不波的,在冬至之前,他是可以让自己平静如斯安享如斯的。可是小林却不行。小林哪怕在把鸵鸟的屁股坐在石阶上,哪怕在逃遁于他废置已久的口琴中,却还是悚然惊醒——抬望眼,不远处竟是另一个自己,拿着洗车巾向自己招引的自己。小林把口琴从嘴边抹下来,朝着洗车工小林,缓缓摇了摇头。洗车工小林略不耐烦,拿着抹布向口琴小林再招了招,然后,转身而去,朝向开门的大奔点头哈腰。

荞麦花开写于成都
2016年2月28日

一地鸡毛(1995)

主演:陈道明 徐帆 修宗迪 张瞳 周国治 徐秀林 钟萍 葛存壮  

导演:冯小刚 编剧:刘震云 Zhenyun Liu

一地鸡毛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