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8-02

剧场:「剧场」


两天两夜没睡了。

作为剧作家,在深夜写剧本是我从业以来养成的习惯。

这个世界有常人不太知晓的两极:虚拟之海是艳丽美满的乌托邦,实在界里堆满了高贵的垃圾,散发着代表真实的温馨气息。我坐在电脑前,猜想是在实在界呆久了就会陷入一种漫无目的日复一日的虚无,为了对抗虚无人又不得不走入一种清醒的麻木。这种麻木可以被普通人接纳,但剧作家们不行。剧作家们无奈又痛苦。没有情感,没有思考的文字是干涩无力的,是捧不出手的败花。

最近很奇怪,我感觉自己写不出剧本了。创作者最害怕的就是写不出。再这样下去,我可以在不眠不休中为时间创造出比秒更小的单位。万物在静默中消耗自身,而我却渴望一个巨大的出走。

于是我从行李箱里掏出了准备已久的药丸。传说这枚蓝色药丸让人安眠,是逃离实在界,停留在虚拟之海的秘密武器。但一枚药丸的效力只有二十四小时。还有强烈的副作用,让人疲倦晕眩,让人不易分清自我和他者、梦境和现实。并且一旦服用就不能擅自停下。人会像依赖毒品一样逐渐依赖它。

可我必须写作。除了写作之外我一无所有。我的剧本还没有正式登过剧场,哪怕是一个非常偏僻,少有人光顾的剧场。因此我需要它,我需要去虚拟之海寻找那些被遗忘的文字。

凌晨两点二十八分,我在一片黑暗中把药丸囫囵干吞而下。

依照早已被掰弄烂的弗洛伊德与说不上名的电影分析理论,梦和电影一般,是被造境编织的大型剧场。第一视角下人既是主角,也是观众。

成分融入导管,我在大大的药劲中迅速沉沉睡去。开始做梦了。好久没做梦了。所有的实在全部颠倒成为通俗的赝品。

……

早晨七点半,我从窄小的床上醒来,想起自己上午要去看一场全新的舞台剧。剧作家重要的任务是学习。剧场离住处不远。今日天气晴好,一路上我奇怪地感到阳光烟云都与我融在一起。

我按照票座的位置循序入场坐下。5排10座。

创作者的重要原则是分寸感。剧目必须与观众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太近会过分入戏,分不清实在和虚拟,距离太远又容易云里雾里嗤之以鼻。或许是药物的迷幻作用,或许座位离舞台太近,我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这剧本好像就是我写的。今日我不是观众,我是主角。

主角永田是个闲散而平庸的剧作家,某天他在街上和一个名叫沙希的女孩在同一幅画前停下。他们穿着相同的黑色低帮平底帆布鞋。故事就这样平庸无趣的开始了。

剧场里不让咀嚼,没有饮料,我试图张嘴吸进几票冷气让自己清醒一些,可只有哈欠连连。从肩颈、手臂再到小腿,全身的肌肉细胞都散发着充满困意的戾气。我只好不间断地掏出手机看时间。不是因为剧本无聊,原因我说过,这本子好像就是我写的,所以抬头看场上的他们,仿佛没有了看的必要。永田的言辞,沙希的表情,他们会说什么,会怎么做,每一个下一秒我都能模糊地抓住。在剧场里,究竟是观众看剧作还是剧作看观众呢?我转头看着一旁的人们,大家都如此身临其境,聚精会神,像看戏的局外人。

我柔软得滩在剧场的红色靠背上,实在抵不住困意,就流淌倚头靠到隔壁的双号位上。视线模糊中我感到自己像个婴儿浸在安全的羊水里。这两个月我被L托给F寄养。剧作都是这样的孩子,从剧本到监制到导演,一块肆意涂鸦的白板,一个抛来抛去的球。在沉睡之前,这场剧目落下的第二天我要匍匐着去见她。

我闭上眼睛想那时我应该和她谈论什么。我们可能会谈论我写不出的剧本,讨论今日这场戏剧中的永田和沙希。永田会像我一样跟踪狂似得跑到沙希背后,“今天天气太热,我没有钱,但我很想请你喝饮料。”在咖啡馆里问出“哪瓶酒会是最厉害的杀手”这种奇异的问题。而沙希会像我一样对奇异感到新奇与熟悉,“抱歉!我很闲。”这真像我写出的句子。她害怕太过耀眼的夕阳。连牵手都会感到害羞的人,和阿永在一起的夕阳却仿佛淋过清汤。沙希可以背着包,像只短腿温柔巴比兔在落日下蹦来蹦去。在东京,在像东京这样天空过高过广的地方,因为有你所以仿佛跳一跳就能碰到天空,跃过触不可及的高墙。因为有你才点燃了生命和创作的延续幻想。

我想起那天和Z通话,某一刻用手捂住额头,像抱住一个绒绒的球。她说你要哭了吗?我摇了摇头,抚额掩面的手拍拍胸脯,像永田用铅笔写剧本、像沙希坐在床榻前喝醉酒一样笑着说:“没有噢Z君,我可不是轻易会流泪的女人噢!”Z说,是啊,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整场剧目我总是在笑,笑永田,笑沙希。而作为观众的局外人却时不时落泪,这让我很惭愧。沙希是个生气难过时会大笑的人。永田很少笑。沙希在路上遇到朋友时永田远远躲在一边,还会问沙希他人是否有谈起自己。坐在台下,作为职业的剧作家自然知道他们是有某个时代神经症的怪人。可这有什么要紧呢?他们坐在有缝纫机堆满书的狭小公寓里,躺在勉强容下两人的窄小的床上,沙希和永田说,“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在某个时刻,在这里,劣质的低俗小说也会变成高档的美妙艺术品。

骑自行车的那场戏,那条夜色下的樱花道,永田似乎尝试去挽回他犯下的自负的错。他剧本念白似地冲着沙希说:这次先不要抬头看,下次我带你一起去看。可观众们,我们会在台下看到,粉黛月光与柔和的靛蓝色中,沙希还是抬头看了,正如开头她把两杯冰咖啡换成冰茶,宿命般的烟火总要走消逝的下坡路。山崎说着和沙希相遇的经历,说演唱会,说迪士尼,

“天使啊,你愿意坐在我的后座吗?”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剧场里会开始窸窸窣窣响起些什么。是的,作为剧作的我自然知道导演安排的惊喜用意。我转头看向坐在左右的人,荧幕光下的观众们面庞清丽,有男有女,霎时错乱起来,摘口罩,摘眼镜,掏包包,手里紧紧攥着纸巾的一角像攥住救命稻草。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我猜想永田从前忘记带纸巾的时候只能用手用袖子用衣衫抹眼睛,果不其然,那场高声呐喊生计、金钱、消费、购买力的舞台剧里,永田落泪了。我不知道男人落泪是什么样的心绪,或许是为自己惭愧万分,或许是嫉妒小峰的才情,正如我嫉妒奕含、嫉妒好多人一般,但即便如此还是起身鼓掌,想发自肺腑地说太好了,写得太好了,是自愧不如的好。暴躁又不得不承认的好。我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剧本该怎么写,独自思考台词的时候,永田和我都不希望有任何人坐在身边,即使是沉默的沙希坐在电视前打游戏,我的耳朵里也会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轰鸣。“啊,每每想到这里我真觉得自己是个自私鬼,是个烂人,的确如此,大家也都这么想我的吧?”

此时观众们开始平复情绪,我望着他们,觉得这样的剧本有一种庸俗又细腻的张力。他们自为地印证了戏剧的合理性。

我想起早晨出门时随手捎上的纸巾。我从来没落泪过吗?很奇怪,在这众人拭泪的情景剧里,我失去了流泪的权利。我冷漠得像个冰窖里来的人。我想起海曾说生之欲是一部让他热泪的电影,想起沙鱼自嘲软弱无力的模样。剧作家们能够想象,像沙希能够想象永田,永田能够想象沙希。剧本是我的,剧场是我的,正因为太能够理解,又自知我只能用“我”想象,用作为剧作家的身份想象,用尽全力也很难设身处地。所以我悲伤,所以沙希悲伤,所以永田悲伤。

同万千古板的剧本一般,沙希最终离开了。永田整理沙希房间时,翻出那个压在厚厚废弃剧本草稿下的盒子——那场他们共同演出的剧本,预言最终结局的剧本。他无意翻到沙希可爱字迹留下的那句:阿永好厉害!啊,此刻我在5排10座上喃喃自语:这就是我的台本啊。海好厉害,沙鱼好厉害。

可海是不会看见的,沙鱼是不会相信的。他一定会像阿永一样痴痴沉默笑起来,不厉害啊,我真的不厉害。他会说作为剧作家,我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于戏剧,在世俗意义上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是靠他人养活的巨婴,我心知肚明,除了写作外我一无所有。

所以我只能写一场关于你我的戏剧,演给你,演给像天使一样的人。当东京狭小公寓的四面倾塌而下,台上的观众与台下的观众,台上的永田沙希和我融为一体。剧本到了头,剧场亮灯谢幕,观众献给我热烈的掌声和感动的热泪,我望见台下的你。这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了。

中午散场出来走去地铁站。我抬头望见今天的云特别厚,厚的像养肥嫖下绵羊的毛,一绒绒的云丝飘渺,风里触不可及恋人的柔软发梢,云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吗?沙希对永田说,这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么厚的云又很容易让人不安。“还要持续多久呢,不安的感觉什么时候又会袭来呢”。我不知道,我看着这云,它白的如此纯粹,我好害怕,害怕它某一刻就会任性从世界的顶部开始崩塌。

地铁上,我想到吞下的蓝色药丸。七月的人们纵情于剧场,我猜测剧场也是蓝色药丸,这个时代的神经症,金钱,酒精,性,披着高贵外衣的精神毒品,不过都是蓝色药丸,形态各异。这样看起来,只有剧场这种最健康、最动人。所以我还是要继续看戏,继续学习,继续写我的剧本,继续在吃不上面包的时候也要固执地买小说。我无法离开剧场。所有人都无法离开剧场。

呼啸而过的冷风拍在脸上,我靠在过道的门缝中间。我在等待这个药效过期,我在等我的世界四面倾倒开来的那刻。这个世界,这个众人匆忙五光十色,这个美妙的世界能和实在融为一体吗?三月的时候我坐在马路边,永田和沙希说“出去散步”,他也坐在某个不知名的街角旮旯。我们一起坐着,阳光穿透我们的眼,被灼伤的我好想冲到斑马线上对着奔涌而来的车竭力大喊:

天使啊,你愿意坐在我的后座吗?

天使啊,请让我坐在你的后座吧。

……

二十四小时过去,药丸的效力到了。我感到愉悦,因为我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在深夜磕死、停滞不前的剧本该如何续写。凌晨两点二十八分,我躺在床上,想象回到那个猩红世界中黑暗狭小的房间里,像熄了灯的剧场,没有声光人影。电脑里未保存文档的光标仍在闪烁,一旁的永田仍在进行那场故意不通关的通宵游戏。


剧场劇場(2020)

又名:Theatre / Theater / A Love Story

上映日期:2020-07-17(日本)片长:136分钟

主演:山崎贤人 松冈茉优 宽一郎 伊藤沙莉 井口理 浅香航大 上川 

导演:行定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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