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的信仰——记电影《欧罗巴,欧罗巴》


这是一部不同寻常的二战题材片。不同于过往我所看的很多关于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片子中,德国一味的狰狞的面孔,犹太人受迫害的悲惨命运,或是几个英雄般的人物,用其智慧与英勇的光芒点亮那黑暗岁月中的一丝光明。在《欧罗巴,欧罗巴》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犹太少年,他和希特勒同一天生日,为了在战争中存活下去,从故乡逃至苏联加入共青团,在被德军俘虏后,不惜抛弃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加入德军,还稀里糊涂成为德军的战斗英雄,成为希特勒所说的“未来的希望”。他绝不是一个所谓的无论身在何处都以自己的身份为傲,或者始终不背叛自己祖国与民族的有觉悟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渴望在硝烟与鲜血中存活下来的年轻人,在一些人的眼中,他甚至可被视为“投机分子”。他在纳粹的军校中行纳粹礼;他对这希特勒的画像高喊“元首万岁”;他试图将自己的包皮往上拉并用绳子固定住,来抹煞自己曾被实行“割礼”这一犹太民族的标志,去过上德国人的生活;他还爱上了一个崇拜纳粹的亚利安女孩;他像一个德国人一样坐在封闭的车上穿梭于犹太人隔离区内;他像一个德国军人一样,拿着刺刀刺向犹太人的木偶……他小心翼翼的隐藏在德军中,他也不曾真的杀害过任何犹太人或苏联人,隔离区内那神似母亲的背影也始终鞭笞着他的心,面对美丽的女孩在激情中渴望的眼眸,他却只能因自己被施行过“割礼”,因为她对犹太人残忍的无知的盲目的仇恨,无奈的将她推开。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犹太人,只是,他太想活下去了。在联军攻入德国后,他终于无法按捺自己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举枪投向联军,但他身上的纳粹制服却又证明着他并没有经受他的犹太同胞的痛苦,他身上的制服恍若是他对犹太人身份的背叛……约瑟夫,是他所用的德国名字。直到在苏联军营内,面对着同胞的枪口,家乡同伴的一声呼喊,他才想起了自己的本名,一个犹如前世的名字——Solly,这一声呼喊就是对他的再一次洗礼,他,终于可以承认自己是一个犹太人了。

犹太人,是一个背负了千年苦楚的民族。就因为基督教认为犹太人是出卖耶稣的犹大的后裔。千年来,他们一直在辗转迁移躲避屠杀。犹太人,是聪慧的,是坚忍的,也因此,无论在何处,他们在一些人眼里,总是富商的代表,“无奸不成商”,因此在很多穷人看来,犹太人又是奸诈的,贪婪的,剥削的。虽然进入二十世纪后,世界开始走向平等,但在经济萧条的三十年代,“反犹太人”成为与“社会主义”、“民族主义”成为最具号召力与煽动性的口号,绝大多数德国人,尤其是激情澎湃的德国年轻人,聚集在高举这三大口号的希特勒的麾下。其实他们也只是想建立一个兴盛的国家,他们对犹太人的仇恨是来自教育的煽动,来自对国家盲目的热爱。当他们站在战场上为他们的爱国理想死去的时候,他们也不过是野心家的祭品而已。

当看到Solly为了存活下去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放弃自己的民族尊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该称赞他身为犹太人所拥有的“能屈能伸的智慧”,还是该怜悯他的软弱胆小。看这部电影时,我突然想起了卡夫卡的《变形记》。这本书其实还有另一个译名,那就是——“蜕变”。这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是一个关于人变成虫的荒谬的故事。主角从一个生活在工作压力、家庭负担下的一个正常人,突然变成了一只需要妹妹喂食,蜷缩在角落中的虫。惟一没有改变的就是他复杂的情感和思想。

由人变成虫,这是一种退化,却也是一种逃避的“蜕变”。突然觉得Solly就像这个人,在战争的压力下,他抛弃了自己作为“人”的身份,“退化”成了一只蜷缩在德国军队中,躲在阴影中自我保护的“虫”——Jupp。恍若精神分裂,在不同的身份与立场中挣扎,徘徊。当德国人将他那所谓的“德国侨民”的谎言听信后,将他当作亲兄弟一般关爱,当他看到德国人为自己的军队战败而哭泣的时候,他是困惑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一个身份,一个“犹太人”的名号,却能让他们变得如此残忍。

犹太人和日耳曼人真的有着那么突兀的差别吗?当Solly在德国军校中,在所谓“如何识辨犹太人”的课堂上,被那自称了解犹太人能够在第一时间辨认出尤太人的教官唤出做教学范例,并最终鉴定他为“亚利安人”时,我想Solly应该也如屏幕前的我一样,在胆战心惊之余,感到荒谬而可笑。

外貌、身材、动作根本就无法辨别出一个人是犹太人还是日耳曼人,惟一的标志就是犹太人出生后所施行的“割礼”,而这也是真正与其相随一生不可改变的标志。每日餐前的祈祷,丰收节时吃蘸着盐水的煮鸡蛋,还有对上帝的忠诚,是他们不可改变的信仰。但这信仰,在面对战争、死亡、颠沛、流离中,一次又一次被颠覆。

在苏联时,Solly为了过好一些的生活,加入了共青团,而斯大林的共青团,是不可能让他崇拜上帝的。当另一个波兰的犹太青年人,斥责他抛弃上帝时他无话反驳,但是当那个犹太年轻人对着屋顶高喊“上帝赐予我们糖果”时,他们所得到的是一片沉寂。而当苏联那位年轻的指导员高喊“斯大林,赐予我们糖果”时,透过天窗竟掉落下数以百计的糖果,孩子们争相抢夺。荒诞的情节,却告诉我们在苏联,斯大林已经被等同于上帝。原本的俄国人大多是信仰东正教的,而在革命与战争中,那虚无缥缈的神被遗弃了,拥有刚强力量与不可侵犯的威严的斯大林,被塑造成了新的“上帝”。斯大林,成为了他们新的信仰。

而希特勒在德国所进行的也是一次树立新的信仰的运动。“德意志民族是最优秀的民族”,而“犹太人是劣等民族”,他相信神创造了不同的种族,每个种族都为生存而斗中,本就是一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希特勒不相信天主教,他在德国树立起了这样一种弱肉强食的宗教信仰,由于当时德国的经济萧条与动荡,他很快就获得了大量的坚定的信徒。就连影片中Solly所爱的女孩Leni都认为自己应该为元首献去一个纯血统的孩子。年轻人对希特勒的崇拜也已如神一般的狂热。

而在Solly看来,“宗教只是精神的鸦片”,即使在饭前再做祈祷,又有什么用呢?上帝并没有赐给他们安稳的生活,没有赐给他们鲜活的生命,当他在废墟中挣扎,当他在炮火中躲避时,上帝在哪里呢?

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绝望,让许多人抛弃了原有的信仰,上帝恍若“戈多”,在人们无止境的等待中,变得烦闷,无聊而且缥缈。“我们是不是被戈多拴住了?”当人们开始怀疑、质疑、绝望而得不到回应时,他们不得不把希望转移到活生生的强权力量上。而斯大林也好,希特勒也好,他们竟变成了当时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新的神。

人类的历史上不乏造神运动,而在这一次又一次将活人变成神,然后维护这个活人神般的地位时,不知流淌着多少人的鲜血。从耶稣,到斯大林、希特勒,还有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各种荒谬的闹剧,都是底层民众绝望后寻求新的拯救自己的力量而发起的。“上帝已经死了”,那我们只好造出新的上帝。

而对于Solly来说,无论斯大林还是希特勒,都不是他的神,对于他来说,活下去已经变成了唯一的信仰。他不希望伤害任何人,他也知道自己是犹太人,但是上帝不能归还他的家人,上帝不能让他活下去,他只能依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蜷缩在身份的阴暗处,像崩塌的山洞内的人,努力寻找穿过缝隙的一丝阳光。

影片中有两处梦境般的场景,一处是斯大林和希特勒亲密共舞。这两位“人造神”为了彼此的利益,牺牲了小国的利益,结成了龌龊的秘密协定,但这不过是希特勒野心下的缓兵之计。一曲舞毕,斯大利和希特勒之间出现了一个斯大林的塑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两位“神”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还有一个场景,Solly梦见自己戴着纳粹的袖章,回到了家中,可家人对他都是一片漠然。轰炸机驶过,房屋颤抖,战争又开始了,家人惊慌的要他藏在壁柜里,壁柜里藏的另一个人竟是希特勒!“他总是将双手护在前面,他也是一个犹太人!”关于希特勒有犹太人的血统一事相传已久,而在电影中如此画面,更是让人感到犀利的讽刺。

在卡夫卡的《蜕变》的结局中,当主人公听到一直喂养它的妹妹说:“万一这条虫从头到尾都不是哥哥呢?”时,他知道自己将被全世界所遗弃,没有了承认他的家人,他也真的不再是一个人。拥有虫子躯壳的他,在人们的遗忘中死去。

所幸,还有人能够在那个错乱的年代中认出Solly。当苏联人不相信他是犹太人,当他将要被同胞报复的枪口打死的一刻,幼时的同伴的一声呼唤,他从德国人的Jupp变回了Solly,一个纯粹的犹太人。

当Solly有了孩子的时候,他略微犹豫了一刻,却还是给他的孩子实施了割礼。这是他对自己民族的最终的认同。

认同来的是如此不易。尤其当这认同仅仅为血缘信仰所维系时,却也变得更加脆弱,甚至荒谬。

其实犹太人还是幸运的,毕竟信仰是一种支撑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生存下去的力量。而我们呢?现在的中国才真正是一个面临着信仰缺失的年代。或者说长久以来我们就不曾有过真正的信仰,有的仅仅是对天子强权的崇拜。皇帝说灭佛我们就灭佛,皇帝说尊道尊儒我们就遵道尊儒,哪怕是玉皇大帝,也是天庭中的皇帝。而到了今天,没有天子,我们的信仰又在何处呢?

还好,中国不是一个需要信仰来“识别”自己民族的民族。

欧洲欧洲Hitlerjunge Salomon(1990)

又名:欧罗巴,欧罗巴 / 希特勒青年队队员所罗门 / Europa Europa

上映日期:1990-11-14片长:112分钟

主演:马科·霍夫斯奇奈德 朱莉·德尔佩 René Hofschne 

导演:阿格涅丝卡·霍兰 编剧:Agnieszka Hol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