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2021
导演:耿军
编剧:耿军/刘兵
耿军,网上看过他的短片长片一二。《东北虎》作为他首部内地院线长片,我在老家搜了搜,上映半个月了,竟然还有。虽然每天只排一场。选择今天去看了。我是第一个、也是放映前坐进去的唯一一个观众。以为独自包场,但几分钟后,陆续进来几人。大约有七八人观影。这已让我震撼。尽管放映至三分之二处,有几个人走掉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走。这不是他们能欣赏得来的电影。
无论怎样,在热映的电影的上映场次方面,老家黄冈比我所在的福建屏南强太多了。基本上赶得上一二线城市了。
显然耿军这回拿到投资了。有章宇、郭月、马丽这样的带点流量气质的明星参演。
拍的还是他一贯所擅长的题材:在他的充满凋蔽气息的东北老家,底层撸瑟尔们的失意生活。带着黑色幽默的眼镜,给你上一碗现实主义的毒舌姜汤。
我想到了前不久也在电影院看的另一部认真追求电影梦的内蒙古新导演周子阳的《乌海》。二者都围绕着同一个故事线索展开:欠债,逼债,以及婚姻危机。
总体上,显然耿军要老成得多。他保持着自己一贯所擅长的黑色幽默,视听语言上颇多亮点。比如张志勇所饰演的失败建筑承包商马千里的出场,一个独自坐着发呆的镜头,两组接电话的镜头,然后是对着镜头几句表白镜头(我还以为这是要突破第四堵墙,后来发现,其实镜头后面站着一群上门讨债的亲戚。诡得很,老耿。),将一个坐困愁城苦逼至极的商人的形象,以及他所深陷的困境,活脱脱表达了出来。这是前面十几分钟交代了章宇这条线之后新开的一条人物线,当不久之后两条线有了交集——围绕着狗——也令人感觉到,这两条线的交集,干得漂亮!耿军先生,一个极简主义的文本大师,甚至我看到了媲美韩国洪尚秀的文本功力。
马丽演的孕妻,发现老公有外遇之后,根据两根黄头发去一一寻访与老公有过暧昧史的女人们,去破案,这里面她与两个女人交锋的画面,也刻画得真是太棒了。
马丽与章宇这一对夫妻,和《乌海》里黄轩与杨子姗演的那对夫妻可以对比来看。都说《乌海》里那场夫妻吵架的戏飙得真是吊炸天了。但讲真,马丽演的这个妻子,才真正蕴含着一种碾压式的力量。她的愤怒是平静的。然而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你不知道这个愤怒的女人将会做出什么举动来。虽然我也承认《乌海》里那场吵架戏确实是那一部当中的亮点,甚至最高峰,但总体上,我更欣赏马丽在《东北虎》里这种动作很小却令人瘆得慌的表演。将偷偷在外面会情人的章宇所面临的道德压力及所承担的毁灭性后果风险表达得很有张力。
但这部电影里,又有点像《爱情神话》,二号角色其实更出彩。张志勇演的陷在三角债务危机里无力自拔穷途末路的倒霉蛋商人形象马千里,真是太深入人心了。
乃至,后面有个傻蛋前员工站在风中等着马千里,给他送上一个风筝(好让他心情不好时抬头看天)、炸带鱼(好享受一顿简单而纯朴的美食)和500元现金时,以及后来一心为狗寻仇的章宇,见到被人揍得倒在雪地里的马千里,终于产生同情心,冰释杀狗之仇,转而为同呼吸的哥们之时,观众也是有共情效应的。
这个电影里,作为男二号,从出场到结束,有着一条饱满的人物弧线。
他的人生困境也是清晰而具体的:陷在债务危机里,或者说,陷在粗鄙的经济社会所构成的巨大吃人坑里。
在人心不古、人人为财死为财忙为财搞得家破人亡的经济社会里,不势利的人心、不从经济着眼的友谊,成为温柔的人的内心最后一丝牵挂。最后一个镜头,化解了婚姻危机的章宇,看到天空里升起一只红蜻蜓风筝。那应该是马千里放的。到电影的最后,马千里也未能从债务危机中脱身,事实上,他陷入的是一个死局,注定死路一条,或者当老赖当到底。风筝是他一点虚幻的希望。其实这个片子,挺灰暗的。但我相信,最后这个红风筝,使得这个故事能够过审,得以公映。风筝具有迷惑性。
这个片子的灰暗从片尾处的动物园里看东北虎也体现了出来。瘦弱不堪的东北虎,在虎池里有气无力地或躺或走,毫无百兽之王的威风,也不会发出震天吼。因为它失去了同类,成为一个孤立的存在,吼叫失去了理由。
我估计电影局领导问为什么要拍这样一个情节时,耿军导演是这样糊弄的,他说:人需要友谊,老虎也需要。老虎因为没了同类的友谊,失去了虎的威猛,而片中的男一号与男二号,最终超越了金钱利益关系,产生了友谊。这个片子里,无论是“傻蛋”,还是“诗人”,还是章宇演的男主角,纵使在生活其他方面一无所长,颗粒无收,至少他们还有友谊,作为人内心的温暖和良知没有泯灭。电影局领导一听,嗯,有理,过!
其实,片名叫《东北虎》,已经喻示了一切。这是一个灰暗的故事。
作为男一号的章宇,其身上的矛盾之处反而不聚焦,太涣散,一会为经济犯愁,一会为周旋在情人和妻子之间的混沌状态而犯愁,后来又为了狗大打出手,最后又结上了一段友谊。重心是什么呢?有点莫名其妙。
这个片子的精彩基本上在前半场里。后半场乏力。前半场,虽然不是特别能明确电影到底想讲什么,但文本结构,几场戏都很出彩。另外,开场十分钟,慢悠悠的镜头,在故事线之外,对准人的面孔,凝视人的状态,配合着对灰暗、荒凉的空间的展示,那种生活的荒漠感营造了出来。后半场,收网阶段,故事节奏变快了,导演似乎要有所交代,给观众一个说法,于是,就有点掉入准类型化套路里了——尽管比起《乌海》来,还是要强得多,但依然感觉后半场陷入失控,陷入文本的紊乱,陷入轻飘飘。甚至好几场戏觉得太做作,比如亲戚们冲到马千里屋子里讨债,一个大婶的发言,明显有违身份感,变得舞台腔。
最后,章宇在老婆威逼之下,无力地结束了与情人的关系,看似回归了正常生活。但这带着多大的无奈啊。影片没有对这个结果给出掌声。显然更似一声无声的叹息。唉,要不然你能怎样呢,还能飞上天不成?
所以片尾那个风筝,兴许是马千里放的。但看风筝的人,是章宇呐。
一个风筝,揭示出两种相似的人生困境。那就是无力感。
羸弱的老虎是现实,飘在天上的红风筝是虚无飘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