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2-01-18

东北虎:命运呐,生存呐


01

耿军的电影拍的是“关系”,包括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时空的关系。

在关系之中,他窥见一种永恒,即:人永远会被其所在的时空囚困,但在这份困顿里,也有实实在在的人情。

《东北虎》同样如此。

它和耿军的大部分前作一样,拍摄于鹤岗,取材于鹤岗。

导演耿军,黑龙江省鹤岗人。

鹤岗是东北的一座小城,这里盛产煤炭,又名“煤城”,如今已经没落。它最近一次出名是因为超低房价,引来全国的躺平青年们来这里安家。而我对它最深的印象是每到冬天,下午三点半以后,这里的天就全黑了,人们早早吃过晚饭,等待明天。

随着第六代导演把一个个“本地青年”的故事搬上大银幕,贾樟柯的汾阳,王小帅的贵州三线厂区,路学长的后现代北京……都变得鲜活而立体。如今,因为耿军的出现,这份长长的名单里又多了一个鹤岗。

与前辈导演相似的是,在耿军的电影中,鹤岗同样不是背景板,而是重要的角色。因为这个空间本身已承载了太多的意象。那里有时代的遗迹,有黑煤和白雪组成的极致景观,也有失序的亢奋在此地燃烧后留下的余烬。

耿军不断把镜头从人的身上移开,对准荒凉的土地、远处的煤山、白雪皑皑下的荒草以及破败的厂区,那也并非叙事的闲笔,而是表达的重音。

《东北虎》耿军镜头下的鹤岗。

这里太适合拍电影了,甚至在故事开始前,所有情绪就已经备好。那注定是一个关于失败、关于困顿、关于无力的故事。

但在一片惨淡与灰败中,耿军的电影又并非是一团纯然的漆黑。应该说,他电影最动人的地方,就是总能从满目绝望中,升腾起一股活下去的蛮力,结结实实地打在你心上,让你觉得哪怕就这么时常糟心、偶尔开心地活着,似乎也挺好。

从这个角度讲,《东北虎》就是东北版的《活着》。但它绝不像《活着》那么苦大仇深,而与此同时,它也并不轻佻,并不嬉皮笑脸,而是有一种恰如其分的豁达,是对生活的种种不可理喻,报以几声干涩而释然的笑。

02

耿军电影里的人,不同于其他作品中常见的东北人形象。

在他们身上,看不到赵本山式的农民的狡黠,也看不到沈腾式的底层草根的圆滑,相反,他们是一群极其笨拙的人,在这个大多数人只能做失败者的时代,他们既没有能力去做金字塔尖上的少数人,又不愿把最后一点尊严也一起输掉。

他们要脸儿,所以才活得憋屈,活得拧巴。

无论是《青年》里为一段输给物质的爱情而自我毁灭的混混儿,还是《锤子镰刀都休息》里抢人财物却把买给孩子的玩具枪还回去的劫匪,或是《轻松+愉快》里,永远逮不到窃贼却依然执着地守在田野里的护林人……这些一身缺点的小人物,内心却有着朴素的道义观。

《轻松+愉快》曾入围第54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

这也是耿军电影最打动我的地方。《东北虎》亦如是。

片中的三位主角全都是生活的loser。美玲挺着大肚子,发现丈夫徐东已然出轨;徐东的生活一团糟,养的狗还被马千里给吃了;马千里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这一条绳上的三只蚂蚱,穿起了一笔罗圈账。而“寻仇”成了他们的一致动作。

可是,在寻仇的最后关头,他们又都放下了仇恨,选择宽恕或和解。

美玲一路追查丈夫的情人,甚至以下毒相逼,但在她自导自演的“鸿门宴”上,她却不打不骂,以近乎体面的方式终结了婚姻的闹剧。

马丽饰演美玲。

徐东找马千里要说法,在举起榔头的一刻,他得知马千里的遭遇而罢手,因为他觉得:“他(指马千里)都已经被生活干成这样了,不差我这几下。”

马千里投资的工程黄了,欠下巨款。可他一天也没想过逃跑,而是继续窝在自己那间破房子里,白天出去讨债,晚上又被亲戚们追债。在彻底无望时,他也曾想着一死了之。但最终他活了下来,不仅因为徐东的宽恕给了他一点安慰,更因为小二——这个只有不到3000块钱存款的无业者,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他送去了一兜炸带鱼、一只风筝和500块钱。

熟悉耿军电影的人都知道,小二这个角色不止一次出现他的电影里,而且都是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身份。于是《东北虎》中的这一幕“雪中送炭”瞬间便有了更为超越的救赎意味。只见远景镜头中,白雪覆盖的荒原一望无际,马千里向前追却怎么也追赶不上,他大喊着:“你住在哪?我要怎么找到你?”而小二的身影几乎不见,只有声音传来:“我知道你在哪,我会去找你的。”

章宇饰演徐东,张志勇饰演马千里。

那分明是极富宗教感的时刻,似乎在诉说某种信仰的力量,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现实的存在,一份实实在在的人情——或曰人之常情。

这份人情没有多高尚,也没有多超越,却极为可贵。它就是当你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时,抽象的仇恨得以消解,而同理心再次发挥作用的时刻。

也正因为这份朴素的人情,使得美玲没有走向彻底的决绝,徐东没有痛下狠手,马千里没有自我了断。他们带着残缺的身心,回到各自疲惫的生活里,继续过着并不如意却仍然有个支点可以支棱起来的日子。

这也是《东北虎》在一片废墟之上,为我们立起来的一扇通往宽容的门。

03

耿军说过,他想用《东北虎》这部电影来探讨究竟是仇恨的力量大,还是宽容的力量大。那么很显然,导演给出的答案是后者。

而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这份于己于人的宽容,是建立在一种更普世的理解之上的。

换句话说,它并不是因为我有多高贵,我才宽容了你。恰恰相反,它是因为我意识到我之卑微,正如你之卑微,于是才有一种平等的体恤,一种宽慰后的原谅。

美玲要找丈夫的出轨对象。

这也是为什么耿军电影中的主角都有这样那样的道德瑕疵,无论是《青年》里的混混儿,《锤子镰刀》里的劫匪,《轻松》里的骗子们,还是《东北虎》里的出轨丈夫、欠债老赖……他们全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悖德者”。但耿军想问的是,难道只有道德圆满的主角,才配获得一种宽容吗?

事实并非如此。正如我很喜欢《青年》里的一个情节,跑路多年的青年回到鹤岗,从朋友嘴里听说,当年为他出头的哥们儿先是残了,后来死了。青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沉默片刻,指着桌上的包子说:“你快点儿吃,别凉了。”那位朋友也没再说什么,两人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镜头始终对着他们,没有任何谴责,有的只是静静的注视。

在那份注视里,我们读出一种温柔。

《东北虎》是耿军第一部登陆内地商业院线的电影。

应该说,耿军的电影从来都在建立一种“去道德化”的表达。他要说的是,道德并非获得宽容的必要条件。换而言之,恰恰是因为我们理解了人世有许多无奈、不得已,以及太多没法简单用道德来衡量的时刻,宽容才成为一种可能。

04

从《青年》到《轻松+愉快》再到《东北虎》,耿军完成了两次自我升级。一次是美学上的,一次是剧作上的。

美学上,他从早年DV时代的半纪录式影像,升级为了一种更具自觉意识的影像风格。

尽管很多人把这套风格说成是罗伊·安德森的“鹤岗化”再现,但我觉得,这样类比未免过于潦草。

罗伊·安德森曾凭《寒枝雀静》获得第71届威尼斯影展金狮奖。

诚然,两个导演都热衷于用固定镜头拍摄“城市景观”,也都爱以不刻意的方式制造“冷幽默”,他们电影中的人物也都是木偶式、机械式的状态……

但在这些表面美学的相似之下,两位导演铺就的底色又截然不同。

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关于死亡,关于永恒的静默,所以他通过低饱和度的色调以及把演员面部涂白,来渲染一种肃穆感,仿佛每一幕都是不期然的葬礼;而耿军的电影关于生存,关于枯草一般的生命力,也关于人情冷暖间的一丝微薄光亮。正如《东北虎》里飞向高空的“红色风筝”所预示的那样。
剧作上,《东北虎》无疑比前作更具野心,也更为工整。这也是耿军从一个地下导演向地上迈进的必经之路。

但很遗憾,这也是《东北虎》最让我失望的地方。它太僵硬,太匠气了,从美学到剧作都处于导演强大且自觉的控制下,但也正因不够放松,用力过猛,耿军之前电影中最朴素的动人反而被削弱了。

其实《东北虎》和耿军之前的作品都在讲述同一个寓言:鹤岗就是一座动物园,每个角色都是囚禁其中、徘徊不前的动物。只不过《东北虎》将这一寓言做了更直白的阐述。

《东北虎》里的东北虎。

所以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耿军一直在通过凝滞、疏离的影像来营造一种间离效果,为的就是把观众隔绝于“笼外”,旁观这些动物的日常。

那么这套做法之所以有效,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之前的作品里没有明确的“故事”,也就是说,主角们是无所事事的,他们真的像患上焦虑症的动物一样,来回踱步,自虚脱之中显露一种无力。这也使得旁观成为一种精神空虚的见证。

但《东北虎》却有着明确的故事,于是主人公也有了明确的动力,这也使得观众的注意力发生偏移,更靠近了故事的前因后果,远离了人的精神状态,于是韵味也就在这种顾此失彼里,渐渐变淡。

当然,这是和耿军自己比,要是和其他国产片比,《东北虎》还是一部颇为难得的作品。

特别是在当下的大银幕,充斥着各种虚伪的正能量和矫揉造作的毒鸡汤,《东北虎》展现出的“真性情”,就更显得罕见,进而宝贵。

至少,它还在提醒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幸和无奈才是生活的主旋律。

在命运和生存的大问题前面,我们都像婴儿一样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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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虎(2021)

又名:Manchurian Tiger

上映日期:2022-01-14(中国大陆)/2021-06-16(上海电影节)片长:118分钟

主演:章宇 马丽 张志勇 徐刚 郭月 张迅 袁利国 薛宝鹤 

导演: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