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开阔地,不超过四层楼的社区,路边的白杨树,没有生命力徒劳运作的铲车,残旧的平房和炕头。这些熟悉又陌生的空间,是耿军“鹤岗宇宙”的内在驱动力,回溯这种“神奇的空间感”,除了《锤子镰刀都休息》与《轻松+愉快》与之一脉相承之外,还可以找到张猛的《钢的琴》以及王兵的《铁西区》,无论是荒诞、励志还是静观记录,将时间线前推十年、二十年,东北都是最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存在。

或许,这可以视为中国独立电影的某种困境:纯粹思维层面的努力告一段落,重心转向了空间的生产,其核心是地方景观,以及方言所承载的人情。但就目前出现的作品而言,诸多“地方空间”的电影,暂时只有两处具备第一流生产的潜能。其一是西南地区,以巫蛮为特征,坐标是毕赣的凯里;其二是东北地区,以衰败为特征,坐标是鹤岗。

鹤岗与凯里,成为了新的“黑河-腾冲线”,参照胡焕庸的说法,这是一条自然地理分界线、一条人口地理分界线、一条历史地理分界线,但更重要的是,它还作为一条“文明”分界线发挥作用。衰败与巫蛮,抵挡着进步与加速,保留了思考的空间,这就是为何《轻松+愉快》会借那个傻子之口说:“信仰需要清醒,也需要清醒的环境”。

当然,衰败也与巫蛮相对立,因为它们属于不同的时间状态。但在本质上,鹤岗与凯里都属于某种“异托邦”(heterotopia),按照福柯的定义,异托邦是一种兼具日常空间和超现实空间的情境,两者之间可以相互交叠、相互渗透。这是一种杂交能量,也就是说,异托邦本身拥有生产的“潜能”。

在鹤岗这样典型的“异托邦”中,所有的人物和环境之间具备现实主义的关联,但又不免处于某种危机状态,这使得他们的行动、话语异于常人。换句话说,这些人物都源自于空间的实际生产,是隶属于该空间的特异性人物,在《东北虎》甚至耿军的鹤岗三部曲里,这些人物呈现为成群游荡的傻子、骗子、强盗、精神病患、无能的行动者,透射着德勒兹意义上的“虚假的力量”(les puissances du faux)。

这种虚假的力量转而成为《东北虎》真正的力量,实现它的机制有两个:伤感的无用和行动的无能。前者对应的是思考:章宇扮演的徐东无法思考自己的未来状态(情人和妻子之间),也无法改变一条狗的命运和孩子即将出生的事实,与此同时,徐刚扮演的同事写了一堆卖不出去的诗集,自己也患上了癔症。后者对应的是人物的行为:徐东无法为自己的狗讨债,而张志辉扮演的马千里也无法完成讨债,无论怀着怎样的狠劲,这些行为终究无从落脚。

东北人的传统是彪悍和诗意并存,这一点接近对岸的俄罗斯。但一旦伤感无用、行动无能,人物就处在了绝对的悬空状态,影片也就把握住了一种黑色幽默的绝对实质化。这是拒绝诗意而产生的诗意,拒绝彪悍而产生的喜感,传统的东北戏剧舞台善于营造后者(赵本山范围即是典型),但一种东欧/北欧的诗电影桥接又赋予了前者,产生了奇妙的混合效应。

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区分《东北虎》的影像层和话语层,它的影像层来自东北欧的风格,最典型的是贝拉·塔尔和阿基·考里斯马基,耿军作为贝拉·塔尔训练营的成员,和胡波一样继承了这种诗意的、近乎冷酷仙境的影像层。值得注意的是,《东北虎》与《大象席地而坐》是两个可以相提并论的文本,多线索的叙事、章宇的出演、影像层的相似,但《东北虎》的执行层面显然比《大象席地而坐》更为成熟。这不是说《大象》不好,而是不同年龄的作者会有不同的尺度把握,毕竟,40多岁的耿军不可能像不到30岁的胡波那样歇斯底里。

而《东北虎》的话语层,是集合了罗伊·安德森式的普遍反讽以及东北喜剧舞台的睿智机锋(乃至一些土里土气的幽默)。在这个层面,耿军的电影似乎都可以还原为话剧舞台,比较典型的是徐东和马千里在派出所前约谈,徐东让马千里给狗皮下跪,马立即下跪;徐再让他磕头,马不干了,说我下跪怎么算?就在人们以为暴力场面将要发生的时候,徐东也跪了下来,将难题扔回给马千里。

暴力并未发生,而且从未发生,即使那只狗被宰杀也没有暴力的因子。这里的诀窍在于,暴力滋生的顶点总会伴随着一种妥协、认怂,这是暴力的消解以及喜感的生成。两者之间的动力,维系着整个话语层,也就是人物的思维和行动。在此我们似乎可以把这些人物和影片中的动物等同起来:徐东是一条狗,它厌倦了回到没有情感的狗窝,于是不停地游荡在这片无依之地,他面容有种凶狠,却又无力咬人(是驯化的大龄狼狗状态)。这构成了他的困境,章宇本身的气质——土狗男人的本色加上一种幻灭/毁灭感,是这个形象的最佳化身,他呈现了一种无根的“轻”,与马丽的“重量感”(包括怀孕的视觉)形成对照。

徐东的同事,那个疯癫诗人老罗,对应着动物园那只未露面的熊。他在公园里喃喃地独白“这只熊今年32岁了,比我小8岁。”熊是动物界的诗人,但人们只会当它是丛林的傻子。作为耿军的御用演员,徐刚在鹤岗三部曲中扮演的几乎都是这类叠合着诗意和愚钝的角色:《锤子镰刀都休息》中工整写下抢劫物品清单的、诗意栖居的强盗,以及《轻松+愉快》中从事诈骗的和尚都是如此。

东北虎则是马千里本人,他身体肥胖,却已经债务缠身穷困潦倒。在他第一次出场,所有亲戚围观逼债的一场戏,和众人在动物园里围观东北虎的一幕形成了隔空渗透的效应。而可能投喂给东北虎的食物,成为现实中从窗户里掷入的砖块以及圆萝卜,对虎落平阳的马千里来说,这些都衍生为没有痛感但胜于痛感的潜在伤害,他的对抗方式就是醉生梦死——喝完三桶半酒就离开这个世界。由于被讨债者们围困和监视,他无法实现最后的夙愿,去看一下大海,去一趟温暖的南方。路标的不可能,预示了人物的目盲,这是环境的眩晕,也是身体的退化,张志辉那无法聚焦的恍如白内障的眼睛,成为了此处玄妙的征兆。

从根本上来说,《东北虎》是这三个男人的故事,当徐东和老罗发现被黑道建筑商打得奄奄一息的马千里,像夹三明治一样将他运回了住处。这是一只游荡的狗和一只疯癫的熊拯救一只濒死的东北虎的故事,他们回到了那个平房里的热炕头,卸下彼此的链子,短暂躲避着那些是是非非。

浪子、疯子、骗子,是定义这三个男人(或者三只动物)的社会标志,他们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是为异类;反观两个女性,马丽扮演的妻子和郭月扮演的小三,则基本算是正常的社会人。影片从徐东和小三的约会开始,到三人摊牌的鸿门宴结束,是正妻的胜利,是小三的全身而退,却是徐东彻头彻尾的失败,仿佛是两个刀俎一个鱼肉(餐桌便摆着一盘)。在三个人的合影中,徐东被两人夹在中间,挤出勉强的笑容,仿佛处在地狱级的挤压之中。

从根本上来说,徐东、老罗、马千里,即所谓的浪子、疯子、骗子,处在一种莫名的环境力场之中。一边是徐东的妻子和小三这样的正常社会人,一边是那个有着西方宗教背景的傻子小二。顾本彬扮演的那个傻子频繁地出现在耿军的电影之中,是唯一不曾改名也不曾改换背景的形象——它是一个西方宗教的信使,在慷慨地接济和引导迷惘的终生。他像天使般出现,给马千里送去了带鱼、风筝和五百块钱;他像使徒一样出现在狗市中的梯子上,告诉徐东要登高望远。这些话语最终无人聆听,都归于无效。

一边是传统中国社会的情感坍塌,一边是西方宗教信仰的虚空缥缈。人物在这种力场中,悬浮于下坠和上升的中间状态,将黑色幽默诠释到了极致,这就是将影像层充盈起来的话语层。

如果说影像层是来自一种寒带诗意的挪用,话语层是一种普遍性的行动/话语交织起来的寓言式拔高,那么在《东北虎》中还存在第三层,即空间层。你可以说,第一层(影像层)和第二层(话语层)都是空间层的延伸:寒带的诗意化和在地的符号化。但第三层的根基是一种“空间特异性”,这是“比认知多一点”的情动部分,来自鹤岗乃至东北这块地域的特定生命。

套用《锤子镰刀都休息》中的一句话,对东北最贴切的表达就是“都衰败了,整个都衰败了”。锤头镰刀这种当年大跃进式的生产工具(当然也标示某种意识形态)已经成为遍地盗贼们的工具,这个曾经的生产重心已经被废弃,成为一块游荡着各色怪诞者的无主之地。到《轻松+愉快》,张志辉手里的香皂与其说是抢劫的另类工具,不如说是一种容易上瘾的安乐剂。恶性的生态,是护林员的假意张贴的买树广告,换来了更多的大树被偷伐。

耿军的空间悲观,更多体现在2008年的《青年》,他把鹤岗的青年放在了轮椅上,看着身前爆了胎的卡车,和车上忧郁的马,远处是一片和煦却绝望的蓝天白云。这是一种“困境”的生产,也是东北空间的生产,这种生产绝非是“嫁接荒诞”,而是它本身就是荒诞。东北的魔幻现实,无需刻意装饰,只需要将镜头放置于街道、社区、废弃的厂房,就会瞬间涌入画面,浑然天成。

也就是说,东北是一种“空间实在”,也是一种记忆之场,是从凋敝废弃、生命凝滞的区域超脱出来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合体,这构成了“东北文艺复兴”的前提,它不仅是影像画面的,也不仅是话语层面的,而是整个空间性的,是沉浸性的。正如人物和诗意要悬浮于这个空间,观众也必须进入并且悬浮在这个空间,才能彻底感知其“麻木的深邃”。

就此而言,东北的空间生产确实类似于一种东欧凋敝的“东愁”,是社会主义的遗产,但更是这块区域独有的遗产。20年前,王兵发现了这处遗产,制造出中国纪录片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10年前,张猛也发现了这处遗产,进行了一种复兴的假想实验;而耿军这位生于长于东北鹤岗的、学历不高的电影人,似乎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空间,探索其方方面面。

鹤岗的人在外流,全东北的人也都在外流,流向温暖的南方,海岸。这是经济的路标、文明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只有24/7的运转,千篇一律。再回望东北(以及毕赣的西南,这里还可以加上谁的故乡?),这个颓败了的空间仍然是艺术生命力最旺盛的温床,它的深邃和质感,已经成为华语艺术电影最后的指望。

【虹膜】


东北虎(2021)

又名:Manchurian Tiger

上映日期:2022-01-14(中国大陆)/2021-06-16(上海电影节)片长:118分钟

主演:章宇 马丽 张志勇 徐刚 郭月 张迅 袁利国 薛宝鹤 

导演: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