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电影是很难评价的,当铁和血的现实摆在眼前,超越一切虚拟。
当伊朗导演穆罕默德·拉索罗夫偷渡出境,在第7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2024)举着两名无法到场的主演的照片时,行动已经超越了艺术。当局曾勒令拉索罗夫撤片,并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判处其鞭刑、8年监禁、没收财产,本片摄制组也遭到了审讯和禁足。
最终电影获得主竞赛单元“特别金棕榈奖”,一个有些安慰性质的奖项。
这是一部勇气和遗憾并存的作品。
伊曼兢兢业业工作二十年,终于被提拔为德黑兰革命法院的调查法官,离他期待的法官只差一步。妻子纳梅开心地与两个女儿分享好消息,期待着分到更大的房子,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伊曼很快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检察官要求他在还没开展调查的情况下就签署一位二十多岁男孩的死刑起诉书。他的前任因为拒绝签字丢了工作,支持他的同事加德里告诉他屋里有窃听器,劝他接受现实。
伊曼和纳梅都懂得革命法院工作极为敏感,充满非议,法院甚至为伊曼配了手枪。作为家中唯一的收入来源,也为了实现自己职业梦想,伊曼在焦虑和煎熬中开始了工作,每日早出晚归,逐渐变得沉默寡言。
骚乱爆发后,电影的焦点转到两个女儿,刚上大学的蕾玆万和正在读高中的萨娜。
电影中的骚乱来自真实事件。2022年9月,22岁的马赫萨·阿米尼因“不当方式”佩戴头巾被道德警察带走后死亡,很快引起全国范围内的抗议浪潮,政府强力镇压,暴力、枪弹、囚禁、死刑成为镇压的工具。
同一事件,两代人有不同的看法。母亲纳梅更相信电视报道,女孩的死亡是因为突发疾病,暴徒们借机扰乱国家。女儿们每天用手机搜索观看社交媒体上的短视频,大量抗议现场的惨烈情形冲击着她们,很多和她们同龄的年轻人被殴打、被逮捕、被消失。电视上的所有官方信息都被她们当做谎言。
母亲坚持年轻人不能违反来自真主意志的法律,女儿则反问,如果这个法律是错误的呢?
蕾玆万大学同学萨达夫曾在家中留宿,纳梅并不喜欢她反传统的言论。不久,萨达夫也卷入抗议活动被警方击伤,蕾玆万把她悄悄带回家,纳梅帮她清理了伤口,但依然坚持让她联系家人,马上送走了她。不久,萨达夫被逮捕,下落不明。
导演把这段处理得很悲怆。纳梅从萨达夫脸上清理出几十颗钢珠,她用镊子一颗一颗地拔,伴随着萨达夫痛苦的呻吟,这一段的镜头突然慢了下来,钢珠,伤口,涌出的鲜血,痛苦的女性,悲鸣的音乐。
电影后段有和这段呼应的段落,疲惫的伊曼回到家里,纳梅为他清理头部,理发,刮胡须,同样风格的灯光、特写、配乐。受害者的象征,权力者的象征,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应,母亲/妻子作为妥协和缓冲,抚慰着双方。
“打倒独裁者”“打倒神权政治”口号已经开始在他们的小区蔓延,形势越来越紧张,伊曼既要面对持续增加的工作量,又要承受工作性质带来的外部威胁。一家四口难得在一起共进晚餐时,针锋相对的争吵破坏了原本的温馨——伊曼告诉女儿,全世界都在和我们做对,你们被敌人洗脑了;女儿呛声,你被困在体制里了,你只想维护它。
电影进行到一小时二十分钟,主线剧情才浮上水面。
伊曼的枪丢了,他面临着监禁和名誉扫地、丧失事业的威胁,他的怀疑对象只有妻子和两个女儿,但三人都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在加德里的建议下,伊曼找来好友兼同事阿里雷扎以“心理咨询”的名义审问了家人。这段审查戏让角色和观众窥视到了伊曼平时的大概工作内容。三个人被关到独立狭小的房间,蒙眼,在对方的逼问下回答并做记录。这完全是一场审讯,三个人说出的每句话、写下的每个字都可能牵连更多人和事,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
随着伊曼个人信息在网上泄露,后续剧情变成典型的类型片模式。草木皆兵的伊曼带着家人赶往乡下老家,路上遇到可疑人士跟踪上演一场追车戏。在乡下老屋,伊曼很快放下慈祥父亲的面目,用对待罪犯的方式审讯妻女,并把她们关到小黑屋。
当女儿大喊“他为什么可以为所欲为?”父亲以及他代表的一切已经轰然倒塌。
枪是萨娜拿的,在大部分时间存在感相对最弱的小女儿做了最大胆的冒险,纳梅和蕾兹万先后主动承担责任,此时三位女性站到了一起。
萨娜拿着枪逃跑了,又调虎离山解救了母亲和姐姐,三人与父亲在荒野中“捉迷藏”。
最终,随着一声枪响,伊曼被坍塌的砖石掩埋。
电影以子弹、手枪、男人和清真寺开始,以极具造型感的土石堆中掩埋的枪和伸出的手结尾,现实意涵不言而喻。
电影焦点的多次转折,前半部纪实风格和后半部类型化的割裂,让本片的观感很古怪,开场就很清晰的主题在逐渐跳脱和窄化的叙事里变得模糊。本片人物的行为逻辑和动机也很迷惑。伊曼从开场的不愿屈服体制压迫的小官吏,最后突然变成冷血机器残暴对待家人,缺乏足够的铺垫。纳梅不断在支持丈夫和维护女儿之间跳跃,她似乎是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家庭和睦,直到最后与女儿一起逃离丈夫也是迫于丈夫陡然的冷酷,前期她与女儿的争论代表了两代人的典型思维差异,如果在后期通过对丈夫和现实的认知转变完成女性觉醒,会是一个更精彩的人物。萨娜冒着父亲被监禁、全家受牵连的风险偷枪藏枪没有给出有力的解释,她对社会的不满突然转变为与父亲的矛盾,成为推动剧情的工具人。
更多的争议在于,如此严酷黑暗且正在上演的血色现实,能否以如此风格化、寓言化的方式呈现?如果电影中引用的所有真实短视频的冲击和震撼已经超越了电影本身,艺术应该以怎样的身份继续发挥作用?
某个深夜,伊曼和纳梅曾有一番对话。她们不能接受女儿想染蓝头发,想涂指甲油。虽然世界变了,但神的旨意没有变,生活的规则没有变。
他们真的看不到世界不一样了吗,他们真的相信神能决定一切吗?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