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人生》是一部相当拧巴的作品。
它是真诚的,也是虚假的,是绝望的,又是造梦的,它非常想在两个阶层之间,架起桥梁,让人同时看到一种更系统性的悲剧,但又顾此失彼,左右互搏,同时招致了双倍的不满。
它反映的是当下中国现实主义创作的困境,是玻璃天花板与接地气之间那块狭窄逼仄的空间;它暴露的是中国电影创作者的局限,是弄不清或不敢说敌人是谁,于是只能向自己开火;它显影的是舆论场的撕裂,是讨好不能,是得罪不得,更是对现实的不满导致了人们对现实作品的更汹涌的期待和更巨大的落差。
逆行的,何止人生?
中国电影正在逆行。
《逆行人生》的观感,十分割裂。
一方面,它对于“脆弱的中产”的呈现,可以说是直指当下,又能令人感同身受。
它拍出了那种看似稳定下的岌岌可危,拍出了中产幻觉的一戳即破。P2P暴雷、中年失业的打击,外加孩子上学、父亲重病、还房贷这三座大山的威压,使得一个中产家庭的秩序,瞬间崩溃。
而且这种阶层跌落是不可阻挡的,任由怎样努力,也无可挽回。
影片最外层的叙事框架,正是记录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无力,直到最后一家人坐在搬家公司的汽车旁,吃着盒饭,闲聊着已然认命的时候,仍然挥之不去。
但另一方面,在这个框架内,它包裹的是一段外卖人生。
不可否认,影片对于外卖员的种种可能遭遇,都有提及。如果你读过那篇《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爆文,就会发现,文中提到的很多骑手困境,影片几乎都原景重现了。
然而,在一些最关键的环节,在暴露最尖锐矛盾的时刻,影片又都采取了一种缓和态度,或代偿方式。
它最终形成了一条相当诡异,但又称得上自洽的叙事线索,即中产阶层跌落的焦虑与自愈。
这确保了,它仍然只是一碗蒙着灰的鸡汤,是一次丧着脸的抚慰。它悻悻地告诉每个人,大环境就是这样了,你不还是得拼命活着吗?
如果指望《逆行人生》能对系统、对结构性的不公,有任何深入的揭露或批判,那完全是会错了意。
这部电影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此,它并不是一篇檄文,也不是社会学分析,它对于骑手困境的刻画看似具体,实则相当抽象。那些困境最后共同化成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对于“人生低谷”的隐喻。换言之,它其实在讲一个人如何跌入谷底,又如何在逆境中求生。而送外卖不过是逆境的一个代名词,换成开网约车、当超市收银员,也完全成立。
所以这部电影看似深入外卖行业,实则又把它当作一种功能性的客体,使得落地凤凰或瘦死的骆驼,有了一个涅槃或受难的机会。
换言之,它是把骑手困境视作需要承受的苦难和冲破的阻碍,以此来证明努力生活的崇高,这其中原本就事先排除了针砭时弊的意图。
这是由中产视点所决定的。
这部作品只可能是一条人生沉浮的曲线,而非单刀直入的切口。
于是,影片对于骑手的刻画,也只能说是困难都写到了,却难称困境。这里面缺乏的是一种结构,一种态度。
出餐慢、找路难、点餐人不接电话、保安不让进门、时刻悬在头顶的倒计时和差评威胁……这些“困在系统里”的表征,尽管都被一一呈现,但一是被削弱了力度,二也被部分转移了方向。
最明显一处,就是单王大黑(冯兵饰演)被骑手们群殴的段落。
这一情节极具代表性地显露了这部电影是如何转移焦点、大事化小的。
单王奖励体系原本是一种系统控制术,是通过悬赏,逼所有骑手自愿卷入一个陷自己于不利境地的漩涡之中。然而,影片却没有顺势而上,直捣系统,而是逆流而下,将所有怒火都喷向了那个争做单王的个体,仿佛他才是让所有人不停内卷的罪魁祸首。
如果这是一种讽刺,是对于菜鸡互啄的调侃,那也算别具深刻了,但影片全无此意,并且很快用一场饭局,一次互诉衷肠的和解,让骑手们彼此原谅——原来你并不是凭空而卷,而是卷得合情合理(替因自己而身受重伤的朋友还债)。
于是,一切就都可以接受了,大家也可以继续卷起来了。
于是,那个系统之恶,算法之弊,也就被个体间的相互指摘所悬置,又被底层人的抱团取暖所柔化。
这种现实锋芒的突然转弯,极大损耗了这部电影的锐气。
更令我难以接受的,还有结尾,主角高志垒(徐峥饰演)开发的小程序,被平台大佬赏识,并很可能借此迎来事业第二春。
首先,作为一部商业片,一部以中产跌落为主线的电影,我能理解导演为什么这么设计,无非是想让观众带着点希望离场,不至于憋屈。如果仅仅这样,倒也可以让我强压反胃喝下这口鸡汤。
可是,这个结尾的破坏力远不止于此。
它看似是单纯的造梦,是给努力生活的人的奖赏,仿佛在说,越努力就越幸运。但这样一来,不仅彻底颠覆了影片对于“吃苦哲学”的否定,而且还隐含着一个更深层的悲剧,即,一个跌落的中产用知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结果却是开发了一款进一步加速“单王逻辑”的小程序,使得骑手们愈卷愈烈,越发艰难。
再结合全片叙事,就更令人不适,仿佛在说,落地凤凰比鸡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跌落的中产仍然掌握着某种“富人思维”,可以逆境致富,咸鱼翻身。他绝不会去反抗系统的,而是会质疑、理解、成为,进而分一杯羹。
这也正是本片不敢触及结构性问题所带来的反噬。
如果不抱怨、不反抗,其结果必定是接纳、习惯、投入其中,然后成为使它更高效的一环,来换取个人的利益。
归根结底,这部电影仍是部励志片,尽管导演给它涂了一层暗色,但却遮不住内里的那一点明亮。
它最终呈现的其实是个“向下治愈”的过程,是中产者跌落底层,看见那些比他过得更惨还在拼命活着的人,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进而被重新激发了奋斗欲。
所以在这部电影里,你找不到真正的反派。这也是中国绝大多数现实主义作品的常态。如果有的话,那也是主角自己,是他的软弱,是他放不下身段,是他还没能正视自身的处境,是他送外卖还不忘给自己点一杯美式。而当主角克服了这些心魔后,他就有了战胜一切的可能。也就是说,哪怕大环境再遭、再差,也没关系,只要认清现实,肯吃苦,就还有希望。
这套生存哲学,相信每个中国好人,都已无比熟悉。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着这部电影。我也在反思自己对它的评价,在当下的大环境里,是否苛刻,是否片面。进而会想到背后那个更庞大的问题——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现实主义?
说实话,直到成文的这一刻,我还是思绪万千,不能自已。
当每一种现实都千疮百孔时,我们到底要拍谁的现实?我们该如何处理这种现实与那种现实的关系?如果每一种现实深入下去,都必定会撞到南墙,碰到不可触碰的禁地,又该如何?如果我们对部分呈现了现实的作品大加赞赏,这究竟是鼓励前进,还是纵容后退?
前两天,我家附近的街道正在办“小哥节”,只见舞台上,一个个快递小哥登台讲话,讲自己生在这个时代多么幸运。
不远处的电影院里正在放着《逆行人生》,而打开手机,微博上最热门的话题是杭州小哥下跪的新闻。
站在广场上,我感觉自己正陷入一个荒谬的场域,那其中,电影、现实与政治正在角力,而我深陷其中,被拉扯至近乎眩晕。
我唯一确定的是,我对那些问题,没有答案。
我似乎也不再相信,这个时代还能产生任何积极的答案。
我们似乎都在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