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源是公寓和鸡

今年柏林电影节,获得银熊奖最佳导演的洪尚秀在记者会被主持人问到:“能否解释一下片名——《逃走的女人》——女人是谁?她又在逃离什么?”

他回答:“Have't decided yet.”——“还没决定好。”接着他说,“我本可以决定,但在作出决定的前一秒停下了。定下标题前,我大概感知到喜欢它的原因,也大致猜到观众在看到标题后会联想到什么,但我阻止了对感觉下定义。所以我只能说,我喜欢这个标题给我带来的感觉。”

仅仅是感觉。他补充,“如果我仔细去挖掘,我或许可以说出,所有女人都在逃离,她们都感到压力、不满,这一类的话,但我宁可就此停下来。”

洪尚秀在2020柏林电影节记者会

在接下来近二十分钟的提问环节里,记者们都试图让他去阐明一些似乎隐蔽在电影里的、更深刻的东西,例如韩国的过劳社会、男女差异、女性的权力表达;或是一些被提及太多次而显得空泛的抽象概念,像是友谊、孤独、人与人的理解等等。洪尚秀听完问题后,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表情的,偶尔也会表现出疑惑,接着他一次次告诉大家:没有,那些都不是我做影片的初衷。

讽刺的是,导演一边否定宏大意向作为电影的开端,一边反复提及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具象事物,最多的是“鸡”和“公寓”——也仅仅只作为它们本体,不象征任何东西——“我去了徐永嬅(演员)家,看到了阳台,院子, 和鸡,我和演员们在那里工作了三天,拍摄了影片的第一章节,然后就明确了之后要做什么。”

这样的回答难免让人有些失望。对于这部名为《逃走的女人》的电影,导演既说不清女人是谁,又道不明女人逃离为何,那它到底在讲什么?

可惜在柏林电影节,没有人问这个问题,可我猜测,若是真有人问了,洪尚秀也大概率会说,不知道。

记者们的发问都有很强的指向性,女人可以是影片中的每一个女人,也可能是现实生活中的大部分女人;让人想逃走的东西也很多,男权的压迫,社会的压力,人情的冷漠,婚姻中的失语,出于虚荣而无休止的重复,又因此衍生出的自我厌恶。因为身为作者和导演的洪尚秀没有给出答案,所以任何一种解释都是行得通的。

记者关心的,不是电影在讲什么,而是导演想讲什么,而洪尚秀认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二、电影的“材料”

洪尚秀作品有很强的偶然性,他是这么描述这个过程的:在拍摄前,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对结构和叙述的想法。我从一些简单的材料开始——人物和场景——接着我去观察它们之间的相互反应,然后我也会有反应,在过程中逐渐厘清思路,作品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被问到影片中一些漫不经心的留白时,他说,“我不知道,就想要那样,然后就那么做了。”

恰恰是这样听起来随机的过程,却透露出一种宿命感。没有关联的事物不断从生活中涌现,导演“抓”住了它们,相信那就是合适的材料,任其自由演化,创造出新的素材,最后用感觉将它们串起来。整部影片,无论是构思、场景、对话、拍摄还是剪辑,都显得过于轻巧,似乎什么也不去说,却又娓娓道出了一切。让人不禁设想,是不是从任何具体的事物出发,都能推演出观众关心的抽象概念和一系列社会议题。

和大部分导演不同,洪尚秀不会刻意找寻素材去传达预设的主题。电影的起点,被他称之为“材料”的东西,往往是恰好出现在眼前,又被他凭感觉挑选。他像是一位大厨,随心地对食材做最少的加工,不做精致的摆盘,旨在呈现食材本味,任它与味蕾尽情碰撞,让情绪酝酿在食客心底。

对事物形成预判,从而作出相应的准备,是人类在几千年的演化中习得的生存经验。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缺乏意义的时代,于是拼命地榨取周围每一件事物的价值,好让灵魂显得丰饶漂浮在生活里的视听符号,被精心设计过后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催促人们去买、去加入、去行动。我们也需要符号,去简化和理解复杂的人世。

洪尚秀选择抑制或延后解读的欲望,让自己放松,用感官代替理性判断,最小程度地影响事物间有机、自然的发展。在他看来,若是想要诠释的东西过于明确了,创作者就会难以挣脱预设的框架与期待。

三、在现实的表面游走

《逃走的女人》故事和叙述都是极其简单的,一个女人在丈夫出差后拜访了两位友人,又意料地遇到了一位曾经相熟人,和她们开展了一系列谈话。谈话内容也十分生活化,听上去甚至显得无痛关痒,大多围绕着食物、男人、工作、婚姻。

人,都市男女,和他们之前的暧昧情愫,是洪尚秀影片的不变主题。他很少在电影里聚焦政治或是社会议题,“如果你一定让我去概括韩国社会[的现状],也许我可以做出一两个作品,但我不觉得会是很高质量的,因为我不会那么去思考。”

要对一群人或现象做笼统的解释,就代表要先设立一个框架,这其中包括对抽象概念下定义,也无可避免地要提供概述性的结论。洪尚秀不愿意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得到创作上最大程度的自由,另一方面则是对个人独特性的尊重,因为“人是超越了一切概括。”

如若为了强调主题性,而把人物挤压、糅杂在一起,就会牺牲掉具体个体间微妙的张力。可以说,洪尚秀的镜头,无意抓住人性的躯干,而是聚焦在细枝末节处,这些细细的枝丫,繁密、芜杂,却能在观众心里伸展出真实的人物形象。

你问他卑鄙是什么,爱是什么?他说不清,也懒得说清,索性扯几张桌子,开几瓶烧酒,让人物在日常的情境下闲聊,点几支烟,笑了又哭,欲言又止,流着难辨真假的泪水,辗转徘徊几次,观众就明了了。

四、那仅仅是杂质

在提问环节的最后,一位记者问:“我注意到你在影片中播放的两段音乐,其中一段音质不算太好,这让我感到奇怪,并且与主角最后在影院中传来的背景音十分类似,请问两段情节中有什么关联吗?”

“你是说音质不太好?”

“嗯,对,还有那音乐出现了两次,最后一次是主角在电影院里听到的。所以我猜想那段场景是主角在电影里看到的……”

“No……No..... ”他连忙摇头,“这里面有两段音乐,都是我编曲的,我并不是专业的作曲人,只是在我的小键盘上胡乱尝试。音乐是我用iPhone 录下来的,这可能是为什么音效不太好的原因。”

“所以你没有想过为声音做后期吗?我的意思是,我……我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你发现音乐不是完美的……”

“嗯,我觉得我可以接受。”此时观众笑了,洪尚秀也笑了。

最后一幕,Gamhee (金敏喜饰)重返电影院

声音的杂质并没有特别意义,仅仅是杂质本身。

影片或许也是这样,不是传递明确信息的媒介,仅仅是作为它本身。同一件具象事物,对不同的人,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这其中包括的,远远超过其作为符号能传达的边界。在《逃走的女人》,导演出于对直觉全然的信任,把定义和解释权统统交给了观众。

就让镜头浮于在现实表面吧!让它随着现实的演化颠簸,快要卷入巨浪时凌空一跃,让人、动物、对话牵引出具体的画面和情节——这样传递出去就足够了——意义不在影片里,在观众心中。


逃走的女人도망친 여자(2020)

又名:出走的女人(港) / 逃亡的女人 / 逃跑的女人 / 奔跑的女人 / The Woman Who Ran / Domangchin Yeoja

上映日期:2020-02-25(柏林电影节) / 2020-09-17(韩国)片长:77分钟

主演:金敏喜 徐永嬅 宋宣美 金玺碧 李银美 权海骁 申锡镐 河成 

导演:洪常秀 

逃走的女人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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