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路过未来》(2018) 以“异乡人”为立足点，延续着导演李睿珺之前作品中抒发的“乡愁”。这是他首次把故事背景搬离农村而设在城市，伴随从农村到城市打工的人们的生活轨迹，描述了他们企图安稳扎根却依然漂泊不定的历程。

然而，《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2012) 和《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2015) 所流露的“乡愁”，是建基于一种前现代的语境，农耕文化里老人与土地长久紧密的连结遭到瓦解，或游牧民族的小孩面对自然环境向城镇化发生改变，原乡的面貌都是透过濒临失去的结局呈现，让哀思和愁绪落在了适宜生长的空间。不过这部新片转而拍摄的主要是一线城市深圳，处于现代化进程中人与城市的情感联系，并没有看到被很好地诠释出来；在回乡居住期间显影的陌生感和不适应，也使“故乡”不像含义特别的意象。城市中的未来去不到，乡村里的过往回不了，影片将城市与乡村分别设为互相之间呼应的“远方”。

但是从当下社会流动的层面去看，再用城乡、故土这样的思维讲述“漂泊在外”的现象，就多少令年轻人觉得有些老套、僵化。我是在广州路演场看的影片，观影结束后，组织活动的微信群里涌起很多讨论，其中不乏跟电影主角一样是“农民工”二代的观众，改革开放以来珠三角地区生成相似的外来人口生活经验，促使观众产生了与导演表达的主旨有所不同的想法。一个老家同样在甘肃的观众说道：“我就没那么爱骆驼，我还是爱城市，因为知道城市生活的美好。”可导演终究把主人公身处的困境，指向以地域划分的身份认同矛盾，并将影片结束在归乡的路途上，看上去似乎要执拗又徒劳地将主角放置于乡土观念与城市模式的冲突、拉锯中。

只是那真是这类人群的现状吗？就我平日里周围听到的人和事而言，虽然这是一部分在城市里留下来的人：“打工潮”中进入城市的父辈，有的勤勤勉勉劳作积攒下一个小店安家，有的不断拿出收入投资买房成为了土豪；跟随着在城市长大的子女，有的读完大学从事如同中产阶层的职业，有的依靠蓝领工作养家还得为户口考虑。这些活生生的例子不比电影的故事逊色，《路过未来》里表现的底层群体，与其说是关注社会现实，不如说是独立电影惯性。于是仅依凭新闻素材写出来的剧本，显得堆砌之余，也少了感染力。

其实新一代青年人“进城”的心理结构，早已跟上一代有了区别。前段时间读一篇杂志文章《她们不再去工厂》，论述的对象就是像片中那样外出务工的年轻女孩，记者感到新异地写着：“她们，一半停留在过去关于‘女工’的经典叙事中，但另一半，已经颠覆了这个叙事。”这般对比鲜明的对于“打工妹”的认知，仿佛影片里女主角与女配角的对话。喜爱扮靓的女配角李倩，除了没有像现在的女孩在光鲜的服务业上班，她身上潮流的生活方式和消费行为，都体现了如今这个群体的特征。“年轻女孩融入城市的渴望以及对时尚偏好的心理背景，她们已经把自己想象为是一个城市化进程中的主体。”通过消费主义塑造的外表，她看起来与城里人并无二致，直到最后她的乡下人父亲，甚至认不出眼前的女儿。

反而杨子珊饰演的女主角耀婷，更像是以往既定印象里的“女工”。努力挣钱，不舍得吃穿，包括刻意饿瘦的体态，都在形容这名女性“吃苦耐劳”。导演也解释说她身上有着上一辈人的影子，尤其是因为生病影响了家庭的物质条件后，她打算接替父母未了的负担，这就是她想在深圳买房的最大动机。房子成为电影里寻求栖身之所的象征。普通工薪阶层无力在大都市购房，是可想而知的，但很难说这是外来务工人员不被城市容纳的原由。在我看来，工厂车间与医院病房的整齐煞白，建筑工地与售楼中心的一体两面，犹如一对对孪生的隐喻，重复的体力劳动和试药是在消耗健全身体，工人们为城市“中产梦”添砖加瓦却无从拥有，底层付出辛劳和代价后，只换来繁华幻象的破灭，这种落空，正是由于阶级剥削的虚伪和残酷。导演也许可以把故事核心更加地提炼，而不是流于琐碎、苟且的表面。

或者再仔细想想，购置商品房会是居留在城市的唯一选择吗？真正安置了大量底层流动人口，既庞杂也边缘化的城中村，竟没有在电影里得到充分展现。当尹昉饰演的男主角新民，带耀婷来到他多年的住所——布置得有一丝宜家风的简洁的小房间，两人面对面坐着平静地谈起各自的前史，也可以是一种“家”的模样。可惜这个全片最令人动容的段落之一，只是由演员用台词念出。加之新民浑身透着近似“古惑仔”的机灵劲儿，显然更让人信服他从小在城市成长，也应该继续留在城市度过。除去客观上城市生活必需的一些物质条件，这份主观地被称为“异乡人”的感受，在耀婷望向窗外那复制了《世界》(2004) 的景观时，表露为一种使人找不到主体位置的异化。而站在毛坯房里如同《风柜来的人》(1983)，看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两人的背影便愈显茫然、荒凉。

贾樟柯导演偏爱拍“故乡”，那是跟剧烈变迁的社会相对应的；侯孝贤导演早年的片子，对照起今日中国大陆的现实境况，可以看到，即使人想从异地退缩回去家乡，现代化进程中的城市发展仍然是不可逆的。李睿珺既然是要面向未来，至少先有一个不那么保守的态度，才能谈得上未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