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分钟日版

问题很难忽略，井柏然是一个典型的黑色电影侦探，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一次次陷入个人的危机，但陷害他的力量：看起来只手遮天、无所不能的反派，被汇聚到同样作为主视角之一的秦昊，然后是无孔不入、闻风出动、推波助澜的媒体，这些东西很难在一种语境里自洽，你很难相信可以搞定整个村子或整个局子的地产大亨，会时不时让自己和他人在公开场合独处，甚至会一次次亲自上阵、用拳头解决问题。你也很难相信任何一家本地媒体，会用那样的语气描述“商界精英”、“年轻警官”，不如说，广州成为香港的投影，一个哥谭化的香港（娄烨的类型触角是多元的），它的罪融入了城市的空间肌理：大厦、小巷、河畔、高速公路。所以唐助手的死才那么突兀，除了推动“第三人”的情节，更重要的是那个逼仄窄巷的情境，是井柏然此时命运的外化，围追堵截，一线生机，大量的追车戏调度也有类似的作用，摇晃的镜头同时是美学风格与情境通道，替代叙事让你进入人物。

还有剪辑，和我预期的不同，日版开场的冼村冲突并不是一个运动长镜头，相反，充满了剪辑点，不仅是航拍和手持机位的切换，更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快速的景别转换和压缩的时间流速（由昼入夜），仍给人时空连续体的感觉，那三个奔跑的孩子像引导爱丽丝的兔子，让我们坠入某种事发现场，带着火光、烟雾和空气里飚扬的愤怒，我们无法摆脱，因为我们已身处其中，这种临场感由手持和分镜同时塑造，娄烨说这片的缘起是一些幻灯片，某种程度上，电影的动态影像，那些暴力、泪水和动荡，是这些静态影像分娩出的生命，就像片尾曲交叉的真实照片，从一些平平无奇的家庭合影中，隐含着最丧心病狂、也最身不由己的故事。

字幕：“建发委”变成了“开发区”，这个改动比“可以带你上去，也让你下来”，更有political sense

很多镜头出现了对自身媒介属性的指涉：照片、屏幕、监视器，快进、倒放、重放，甚至录像带的波纹，这意味着什么？井柏然全程用iPhone通话，但他和马思纯聊天在电脑版QQ上，2013年的广州，我们看不到微信、微博、地图、外卖这些app、或者说智能手机对人的影响，从媒介外观上，这显然是上一个时代的产物，就像房地产和后来互联网大潮的分野，在算法统治前，财富的积累更base于自上而下的权力，它的秘密与暴力也更个人化。2019年的我们在观看，隔着屏幕，隔着媒介，隔着我们无法跨越的界限，就像井柏然隔着窗、马思纯隔着门看到走向他们的命运。最终一切都隔着记忆，全片，沿用娄烨的说法，是一场“幻灯片”的闪回，一切已成定局，成为二维、平面之物，是墙上的一家三口，是相片勾起的“夜色”，也是死亡或判决的字幕。观看通过某种透镜，人性的，很多时候等同于恐惧与欲望的，透镜。性、梦想与背叛，唤起我们的生命体验，从最私密的情感中，娄烨教我们体验时代将尽的感觉，就像暮色将尽时皮肤的黯淡。

宋佳、张颂文和马思纯是一个破碎的家庭，是秦昊、陈妍希和马思纯那个虚幻的三口之家在真实中的投影，或许这是英文片名Shadow Play的意指，当然，官商勾结，白手套和操盘手也是，但所有中国故事，都会向家庭叙事坠落，家庭是人事音书的引力，是我们理解自己无法避免的背景，尤其近四十年，时代总是被代际冲突表达。为什么井柏然无法接受与宋佳发生关系？这不只是演员头脑简单，毕竟，之前在饭桌上，井柏然就表现出某种倔强的不配合，一个解释是，这是两代人的差异——上一代没有底线地打造了一个世界，让下一代在底线的庇护中玩耍——至少他们以为如此，就像紫金想让人相信梦想是被房子铸就的。马思纯担心的是井柏然另有所爱，而井柏然相信父亲的车祸能水落石出，真正的代沟不是天真（宋佳也相信过秦昊会带给她幸福），而不如说，他们相信有什么分明的界限，就像警官和嫌疑人，或者一座城市和另一座城市，他们无法想象界限被打破，他们从没见过地狱，却已拖着来自地狱的影子，就像活在某种残酷游戏的中场休息。这其实是一代人的境遇，他们的成长与时代同步，默认一切都在轨道上，相信时间会解决一切，直到暗面逐渐暴露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只是某种偶然的喘息，这种情绪在2019年前后有里程碑式的时刻，我们看《风雨云》总会更注重“地狱恋人”三人组，他们的代表性、裹挟性与演员更富魅力的复杂性，填充了我们对娄烨电影的理解，但，如果细想井、马的存在，他们的无所适从或格格不入，他们在假发或拳头下，对真相乍现的无能和cynical，乃至空洞，都在书写更接近此时的叙事，可以和《大象席地而坐》对照，也可以说，2019年之后的现实为影片刻下真正的句点，有什么界限消失了，停滞是可能的，谎言是可能的，破门而入也是可能的。我们从高耸入云的梦中出来，来到历史的十字路口，我们坐在摇晃的车里，而方向盘不在我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