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1-05-04

八部半:《8½》电影剧本


《8½》电影剧本

文/〔意大利〕费·费里尼等

译/袁华清

《8½》是享有国际声誉的意大利著名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于1963年拍摄的影片(与费里尼合作编写剧本的有恩·弗拉亚诺、图·彼内利、布·隆迪。)在五十年代,费里尼曾经拍摄过反映下层社会人民生活的属于新现实主义的电影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道路》(1956,剧本见本刊1983年第6期)和《她在黑夜中》(1957,又译《卡比利亚之夜》),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六十年代,自《甜蜜的生活》之后,费里尼拍摄了一系列创作个性更为突出的影片,如《8½》、《费里尼:萨蒂里康》(1969)、《费里尼——罗马》(1972)、《我的回忆》(1975)、《费里尼的卡萨诺瓦》(1976)等。影片《8½》把回忆、幻想、意念和追求融在一起,因此从内容到形式都较难读解。他则自称“这是一部伤感的、几乎是阴郁的、但又是地地道道的滑稽片。”本刊曾于1983年第2期上介绍过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克里斯兴·麦茨分析这部作品的结构的文章。现刊载剧本全文(选自《费里尼的四部电影著作》,意大利米利诺·艾诺出版社,1974),供研究。

——编者

市内街道·外景·白天

一辆小汽车在马路上缓缓行驶,慢得几乎要停下来了。驾车的是古依多。透过挡风玻璃只能看见不计其数的小汽车。这些式样各不相同的小汽车也慢得快要停下来了。

古依多看看四周:前后左右全是小汽车。交通堵塞状况严重。

古依多旁边停着一辆车,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的脸跟古依多的脸相距只有几厘米。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线条刚毅,髭须刮得干干净净,镜片后边藏着一双叫人莫测高深的眼睛。

他俩透过车窗玻璃,久久地、默默地凝视着对方,象是在观察养在玻璃鱼缸中的一条古怪的鱼。他们的目光中没有同情和谅解,只有一种令人寒心的憎恨——由于被迫挨得这么近而烦恼,进而互相憎恨。古依多移开视线,转而看着前方。前面那辆车子的驾驶者是一位女郎,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正对着后视镜涂脂抹粉。古依多试图看清她那张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脸:那是一张衰老、伤感、毫无生气的脸,谁见了都会反感。

女郎在后视镜里瞥见了古依多的面孔,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她眯起自己那双近视眼,在后视镜中搜寻他的目光;片刻后,她也就不看了。

另一边的小汽车中坐着两个男人:一个老头,一个小伙子。他们热烈地交谈着,仿佛没有意识到眼前的状况。他们不停地谈着一个神秘的、对他们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话题,以至忘记了其余的一切。

后边是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内部装饰得如同一间客厅。一位美丽的女郎懒洋洋地斜倚在后座上,她半裸着丰满的身躯,一双细嫩的小手试图遮住白皙的、发达的酥胸,低垂着眼睛,唇上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诡谲笑靥。

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发出徒劳无益的抗议,但听起来却象在求援。古依多摇下车窗玻璃,企图找到一条通道开出去。

街上的汽车密密麻麻,一望无际,宛如一条冰封的河流;两旁的玻璃大厦耸入云霄,好似不可逾越的堤岸。喇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古依多把脑袋缩回车内,也毫无道理地开始鸣笛。他露出了焦虑的神倩,亟待离开车流,获得自由……他越来越起劲、越来越无所顾忌地鸣笛;其他汽车也发出了绝望的,抗议的喇叭声。这些声音汇成一支不和谐的刺耳大型协奏曲,充溢着这条漫长而宽阔的街道。

古依多继续绝望地鸣笛,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注视着车窗玻璃和框架之间的细缝。他看得入了神,产生了幻觉……

他的灵与肉仿佛都已浓缩在他那渴求自由的目光中。于是本片主人公的整个躯体旋即化作一股蒸气,透过这条细缝徐徐逸出车外,飘过小汽车的闪闪发亮的金属车顶,飞快地升到高空。

小汽车之间的距离顷刻间缩小了;玻璃大厦和汽车喇叭的绝望协奏曲消遁了,仿佛陷进了深渊。

本片主人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翱翔,怀着幸福和自由的激情在高空遨游。一股劲风支撑着他;有时他顺风滑翔,然后稍微一蹬脚,再往上升。下方波光粼粼的大海已经十分遥远。但大海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可抵御的引力,这种引力是由欲望和突然产生的恐惧构成的。他害怕坠入大海。

果然,他担心起来了。使他欣喜若狂的幸福感渐渐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他发现自己的腿上缚着一根绳索,阻止他继续往上升,同时又以某种方式起着导向作用。

为了挣脱绳索的拉拽,古依多不停地搏斗着。他的目光顺着这条把他和大地维系在一起的长绳往下望,在下面的海滩上看见了一个小黑点:一个男人握着绳索的一头,控制着他的飞行,仿佛他是一只风筝。

此人从头到脚裹着绿色的紧身针织服,还披了一件领子很高的短外套,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头盔:象是科幻小说中的人物。他身后是一片树林。一个中世纪王子打扮的男子骑马站在树林边缘。他使劲把本片主人公往下拽。主人公反抗着,越来越怕会立即掉进大海。

主人公被拽下,又挣扎着往上;他再次被拽下,失去了平衡,手脚在空中乱舞。最后,来了个倒栽葱,飞快地朝那片闪烁的水面往下掉……

旅馆房间·内景·白天

电灯陡地开亮,惊醒了睡在床上的古依多。他眯着眼睛,朝一个来回走动的女人身影瞅了片刻。一只手碰到了他,把他彻底弄醒了。他只好睁开眼睛:一个年轻小伙子挺直地站在床边。这是医生,手脚麻利,动作敏捷,十分自信。医生掀开他的被单,让他露出胳膊,准备给他量血压。

医生:请您露出胳膊,只要一会儿……

这种冷冰冰的、不容反驳的职业语调驱使古依多乖乖从命,尽管他的动作还很不自如。医生用一条布带缚住他的胳膊,坐到床边给他量血压。

医生:好,谢谢。请您放松一点。

另一张床上乱七八糟地摊着许多书报杂志,电影剧本和好几堆照片。古依多伸出另一只手,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看是几点钟。

站在床那头的女护士问他:“请问您多大年龄?”

古依多(马上答道):四十六。

护士记下。医生敏捷地解掉布带。

古依多(略感不安):血压很低……对不对?……

医生:请脱掉衬衫。您是第一次接受治疗吗?

古依多(一边脱衬衫,一边犹豫不决地):嗯。

医生:以前得过重病吗?

古依多:没有……好象没有……小时候得过猩红热……有一次患了黄疽病……

护士记了下来,然后对穿着背心的古依多说:“背心也脱掉。”

古依多迟疑片刻后,脱掉了背心,裸着上身坐在床上。

医生:喂,您现在正在拍什么片子?

古依多没有回答。

医生:躺下。

古依多从命。医生触摸他的肝区,装作没有看见古依多的询问性目光。

医生:又是一部没有希望的影片吧?

有人敲门。门旋即打开,一个年纪尚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黑发油光发亮,象顶钢盔似的扣在白净的脸膛上。他的眼睛发出金属般的闪光,身上穿着华丽的室内便袍,手里拿着一本精心装订成册的电影剧本。

他就是梦中那个骑马站在树林边缘的人。他讲话时声音一直压得很低,面部表情纹丝不变,两眼怔怔地望着虚空。他冷漠,超然,对自己信心十足。他看见医生和护士后,止住了脚步。

卡里尼:唔,我过一会儿再来。

古依多正要让他走,医生却让他留下。

古依多表示同意。医生用听诊器听古依多的背部。

卡里尼走向另一张床,把手里的电影剧本撂在枕头上,拿起几张照片,心不在焉地看着。

古依多凝视着剧本,然后抬眼望着卡里尼那张漠然的面孔,想猜出他在想什么。卡里尼不理会他的探询目光,继续翻着其他照片。

古依多:看过了吗?

卡里尼作出了一个无动于衷的回答。

卡里尼:嗯。

他把一帧半裸女人的照片塞到古依多的鼻子跟前。

卡里尼:她是谁?

医生:呼吸。使劲。再来一次。呼吸。再来一次。您可以穿衣服了。(他挺直身子)

古依多找来衣服穿上,同时用颇为明显的不悦口气对卡里尼说:“你讲吧。”

卡里尼:我想跟你详细谈谈。以后谈吧。

医生开好处方交给护士。古依多起床,走到镜子跟前左顾右盼。

医生(对古依多):您疲劳过度了。谢谢。请穿好外衣吧……这姑娘挺漂亮,美国人吗?……圣水,空腹服用,每次三百克,共服三次,每隔十五分钟服一次。泥疗,二十分钟。泥疗后沐浴五到十分钟。这是医嘱。(交给古依多)

古依多对着镜子,发现里面是一张睡意尚浓的脸,有点浮肿,还带着怠倦的神色。[化]

温泉公园·外景·白天

树丛中的一个小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嘹亮的轻音乐名曲:《轻骑兵》,《农民诗人》,抑或莱昂卡瓦洛(注1)的某支曲子。

温泉公园很大,挤满了各种年龄的人,大多数是老人。温泉在公园中央,四周是林荫道和修葺得十分别致的花坛。人们朝温泉拥去。温泉那边正在分“圣水”。人们排着长队,耐心等待着轮到自己领水。

古依多同其他人一起站队,慢慢接近泉边。他用好奇和惘然交杂的目光环视四周,看着身边这些人的面孔,看着稍远处的游人:他们一边在林荫道上悠闲地漫步,一边手持杯子,啜饮着里面的泉水。

小乐队奏出嘹亮庄严的旋律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方回荡。古依多接近了泉边,前面没几个人了。他想看看泉眼,但前方只有一个柜台,柜台后面空无一人。从柜台下伸出一条条女人的手臂——但看不见她们的身体——陆续收回空杯子,把盛满“圣水”的杯子递给在旁边等待的人。

终于轮到古依多了。他没有伸手取水,而是靠着柜台向前探出身子,怀着好奇的心情乐滋滋地窥测着。

他看到下方有一尊大理石雕像,泉水从雕像中涌出来。许多系着围裙的姑娘不停地俯身灌水,把杯子注满,然后直起腰身,把杯子递上柜台。姑娘们都很年轻,虽然活儿很累,而且没有停歇的时候,但她们却聊个不停,还时时发出笑声。古依多蓦地看见正前方,在柜台后面,站着一位美丽端庄的褐发姑娘,正笑吟吟地把杯子递给他。

周围的现实的喧嚷声和话语声戛然沉寂,姑娘身边围绕着一种虚无缥渺的肃穆气氛。她的衣饰固然与其他女郎相仿,但她显然是古依多幻想中的产物。

古依多(神驰魄荡地凝睇着她):谢谢……

他想再说几句,春风满面的姑娘等了片刻,但他找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呆着。姑娘消失了。排在古依多后面的一个老太太用力推了他一下,他拿着水杯朝林荫道走去。古依多停下,好奇地看着手中那个带有刻度的杯子,眠了一口杯里的“圣水”:显然没有任何特殊味道。

他处在心旷神怡的状态中。忽然,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卡里尼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小桌边,招手让他过去。古依多走到卡里尼跟前,在一旁坐下,脸上露出不悦和焦虑的神色。周围的几张小桌都坐满了人,古依多更加不愉快了。

卡里尼面前放着一本杂志,上面有一页纸,他看着古依多的脸,用惯常的口气讲话。

卡里尼:你说吧,我是不是也要把这份意见书送交你的制片人……我不想做对你不利的事。

古依多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回答。

古依多:别考虑这么多。是我叫你来的。念给我听听。

卡里尼开始念意见书,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古依多。

卡里尼:读第一遍得到的明显印象是,这个剧本立意不明确,或者说缺乏一个哲理前提,只是一系列十分偶然的情节的罗列,或许……这些情节“很有趣”,因为它们似乎很真实。人们不禁要问:作者的目的是什么?想让我们思索吗?想吓唬我们吗?剧本的开头几行就暴露出它缺乏诗意灵感。

卡里尼停止读他的书面意见,改用口头语言和比较友好的口吻继续评论。

卡里尼:……真对不起,你知道吗,这大概令人痛心地证明,电影比其他艺术落后五十年……(他笑了笑,但马上又一本正经地接着念他的书面意见)……这个剧本有时似乎具有决裂派电影的……种种缺陷,但没有那种电影的任何优点……

古依多默默望着他,刚要讲话时,注意力却被这时正在邻桌就坐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男的约模五十岁,衣服崭新,考究得过了分。他自诩年纪还轻,决心消除年龄带来的不利因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总的说来,他觉得自己生活得十分自在。他叫梅扎波塔。女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身材颀长,腰肢婀娜,故意装出洒脱的样子。她也打扮得过于时髦,象是橱窗里的模特儿。她戴着一对稀奇古怪的镯子,当然还拿着两三本书。高兴时,她可以无所顾忌,笑得前仰后合,摆头晃肩。她的举止在一部分青年精神贵族中是很典型的。她十分关注世事世人,特别是她自己。她叫格洛丽亚。

古依多马上跟新来的人搭话。他仿佛再也不愿意答理卡里尼的无情评论了。卡里尼的话搅得他六神无主,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古依多:梅扎波塔!……你好!

那人转过身,认出了古依多,愉快地向他问候。

梅扎波塔:唔,你好!……怎么样?

二人握手。格洛丽亚露出一个更神秘的微笑,等着被介绍。

梅扎波塔(欢快地):你也上这儿来了!我们是第二天上这儿来。你要呆很久吗?(对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这是古依多……

古依多(向格洛丽亚伸出手,对梅扎波塔说):是你女儿吧?长这么大了。

梅扎波塔(显得有点尴尬,但马上答道):她不是我女儿。这位小姐……

格洛丽亚落落大方地握着古依多的手,用习惯性的自然态度打断梅扎波塔的话。

格洛丽亚: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莫琳。您好!

古依多(惘然地笑了笑):您好。请原谅。我刚才讲错了,不过,那也可以算是对您的芳龄的褒扬。

格洛丽亚(滑稽地鞠了一躬):多谢了,不过,我对您的情况却完全了解。普彼(注2)常跟我谈起您。

酒吧间侍者端着托盘送来两杯鲜橙汁。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侍者走后,格洛丽亚坐下。古依多把他的躺椅朝两位朋友的方向移了移,随即坐下。

梅扎波塔:你怎么样?就你一个人吗?妻子呢?

古依多:就我一个人。

梅扎波塔(装出轻松的样子):更好!(微笑,换一种口吻)我的意思是,一般来说更好。(象讲一个人所共知的情况似的)……你大概知道了我和蒂娜的事,对不对?我们等着离婚。(他笑了笑,仿佛这是一件好事)

古依多:噢……

梅扎波塔:所以,你在这儿看见了我们……(指着格洛丽亚)……看见了我们俩。我们订婚了。

古依多(露出愉快的笑容):哦……祝贺你们……

格洛丽亚点点头,做出一个嘲讽的感谢动作。

格洛丽亚:普彼,把烟给我。

梅扎波塔:拿着,亲爱的……(对古依多。)……嗨,真好哇,古依多!看见你真高兴。正在搞新片子吧?这是一个适合构思的理想场所,对吗?又清幽,又干净。

古依多(岔开话题,指着卡里尼作介绍):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法布里齐奥·卡里尼……作家……

卡里尼站起身,先后跟格洛丽亚和梅扎波塔握手。

格洛丽亚(对卡里尼):认识您真高兴。您知道吗,我是您的崇拜者。

他们在交谈。古依多陷入了沉思,不再听他们讲话了。他又想起了卡里尼的评论,明显地感到不安。

卡里尼:不胜荣幸。小姐是演员吗?我肯定见过您的照片……

格洛丽亚:演员?嗯,我有当演员的野心。(笑,然后该谐地)野一心一很一大……但到目前为止,只是有野心而已……

梅扎波塔:她是大学毕业生,学哲学的。

格洛丽亚:还没毕业。正在写毕业论文。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

卡里尼:论文写什么内容?

格洛丽亚:一块硬骨头:《当代戏剧中人的孤独性》。

这时古依多用两个手指头拿起卡里尼的书面意见,擎在远处默默地、若有所思地看着,然后撇撇嘴,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算是对它的评论……

[化]

小火车站·外景·白天

小火车站上几乎空寂无人。共有两三个带有顶棚的站台,中间隔着铁轨。一列货车在一号站台旁慢吞吞地挂车皮。这时是下午两点。古依多在二号站台等人,他觉得很热,心里很烦。

古依多(自言自语地):她不来就好了。

他怀着不由自主的漠然心情,恹恹地望着一列火车从轨道尽头冒出,飞快地朝车站驶来。车头在他面前驶过,停了下来。旅客纷纷下车,挤满了站台。古依多用不怎么热切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他朝车头走几步,然后折回来朝车尾走几步。他看看身边经过的人,又看看车门和车窗。他没找到要等的人,但他似乎并不懊恼,只是感到诧异。他停下脚步,来回望着月台的两端,又瞧瞧火车。没人下车了。列车长从头到尾巡视着各节车厢,关上敞开的车门。

古依多朝左右两边看了最后一遍,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仿佛感到轻松的微笑,然后双手插进口袋,迈着自如的步子,朝地下通道走去。挂车皮的那列货车慢慢驶离一号站台,车站大楼重新投入眼帘。这时,从一号站台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古依多止住脚步转过身……

轨道那边的站台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朝他挥手,欢快地喊他,向他打招呼。旁边站着一个推着好几只手提箱的搬运夫。

古依多很纳闷,下意识地感到不悦。但须臾后,他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欢乐、亲切的笑容。

古依多(朝着那个女子大声问):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那个女子指着地下通道入口处,大声、欢快而平静地答道:“地下通道。”

她耸耸肩笑了。一身淡雅的衣服很入时,但考究得有点可笑,是旅行服。她就是我们在影片开头的梦境镜头中看见的女郎。她的丰腴的体态,安详的神情,白嫩的皮肤,以及漂亮的脸蛋,使人想到十九世纪的典型美女。

那列挂车皮的货车慢腾腾地开回来,把她遮住了。

古依多朝地下通道而去,踏着坚定有力的步子走下台阶。他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想法和念头。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他该做的。他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台阶底部。

不久,他在一号站台出现。那个女子名叫卡尔拉,正好朝出口处走来,身后跟着推行李的搬运夫。古依多迎了上去。

古依多:我刚刚在那儿……没瞧见你……你好吗?(他偷偷朝四周瞟了一眼,飞快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接着说)……带了这么多东西!五个手提箱!

卡尔拉:只是几件衣服……也有晚上穿的……晚礼服嘛,你知道,是很占位置的……

古依多:可是,你要知道,这儿一到晚上就睡觉,没有夜生活……

卡尔拉不想放弃过社交生活的计划。

卡尔拉(含着微笑,用平静和乐观的口气坚持着):这儿风景优美,季节也正合适。举办几场时装表演,开几次舞会,都挺不错……就在我们的旅馆里开嘛……

古依多(不耐烦地匆匆打断她):有件事……我住的旅馆客满,一个房间也没有……况且这儿熟人很多……只好把你安顿到别处……一个很好的旅馆……

他们走出车站,来到小广场上。古依多匆匆走到他的汽车旁。这是一辆很豪华的弗拉米尼亚牌汽车。他喊搬运夫过去。

古依多:到这儿来!……[化入]

餐馆·内景·白天

门从外面推开,卡尔拉入内,古依多随后。店里冷冷清清,几排桌子旁空无一人。一种凄凉的感觉立即攫住了古依多。他拽住卡尔拉。

古依多:算啦,咱们走吧……到旅馆后,我给你拿两个夹肉面包来。

卡尔拉也有一点吃惊,但她沉着地笑笑决定不依从他,不离开这儿。

卡尔拉:这儿很好。我饿了。你吃过饭了,我还空着肚子咧。

古依多耸耸肩,马上表示同意,但脸上仍然挂着不愉快的表情。

古依多:你不觉得这儿太冷清吗?

卡尔拉:反正这时候到处都一样……三点钟!咱们终于在一起了,我是特意来的,对不对?(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嗅了嗅空气,心满意足地补充道)你闻闻,多香呐……

厨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女郎,腰间系一条没扣钮扣的白围裙,手上拿着一块餐巾,她显然正在吃饭。她的谆厚、善良的模样,马上引起了古依多的好感。

他想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话,但语调却象开玩笑似的。

古依多:您好哇,我们想马上吃饭,有什么现成的吗?

女郎(用同样的语调回答):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请坐……

古依多没有在女郎指给他的那张桌旁坐下,而是进了厨房。

卡尔拉(低声问女郎):请问,盥洗室在哪儿?

女郎在她前面引路。卡尔拉一面走,一面补充了几句,象是怕丢了古依多的面子。

卡尔拉:火车上脏得可怕……手都弄黑了……

古依多这时正带着惶惑的心情打量着四周,根本没听她说话。他从盘子上拿起一个橄揽,咀嚼了一阵子,后来由于不知干什么好,就信步走到盥洗室门前,推开门,靠在门框上。

卡尔拉正对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认真梳妆打扮:梳梳头,把梳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小包,退下戒指,洗手。古依多的在场丝毫不使她难堪,相反,她用满意和平静的声调和他聊了起来。

卡尔拉:我在看着……这条印花连衣裙……坐了两个钟头火车,几乎连一道皱折也没有……是一种新产品……挺好看,是吧?我在《时装》杂志上见过类似的连衣裙……真不想跟你说我转了多久才买到……都快失望了……不过,你知道,卡尔拉一旦打定了主意……

古依多与其说是听卡尔拉讲话,不如说在欣赏她。他看着她那双浸在水中的柔软白嫩的手,激动地凑到她跟前,拦腰把她抱进怀里。

古依多:你真美!

卡尔拉美滋滋地扭动着身体,微笑着。

卡尔拉:干吗?……乖点,别闹……这儿不行……(挣脱他的拥抱)……现在不行,我饿……

卡尔拉和古依多面对面坐在桌边。卡尔拉吃得津津有味,她平静地,不慌不忙地,慢慢地,文质彬彬地啃着小排骨。古依多不想吃饭,但为了消磨时间,或者出于好奇,也不时从卡尔拉的盘里或侍者上菜的盘里夹一口尝尝。他听着卡尔拉讲话,看着卡尔拉吃饭,时而好奇,时而愉快,但他也往往走神,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卡尔拉:可怜的路易吉,人真好……但我从来没见他满意过……你知道吗,我丈夫可不是那种能往上爬的人……他不会。他胆子小……但他不笨,很聪明……就是不会办事。需要别人推他一把……他一直在那儿工作,在切亚德公司,还是那点工资……你认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给他找个地方呢?你应该想办法帮他一把……我会很高兴的……

旅馆·卧室·内景·白天

卡尔拉和古依多挨着躺在床上。这是一个现代化的豪华旅馆,但笼罩在半明半暗中的卧房没有任何特色。古依多偎在卡尔拉丰满的肩膀上睡着了。卡尔拉眼睛望着虚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免得弄醒他。古依多终于睁开了眼睛,朝她笑笑。卡尔拉乘机换个姿势,伸伸胳膊。她也朝他莞尔一笑。

卡尔拉:这条胳膊都麻木了……

古依多:你可以抽开嘛……

卡尔拉:你睡得那么香……

古依多淡淡一笑,沉浸在甜蜜的温馨中。卡尔拉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一包香烟。

卡尔拉(温柔,关切,爱慕地):想抽烟吗?

古依多:行……

卡尔拉:我给你点吧?

古依多让她点烟。

古依多(自然、喜悦地):谢谢。

卡尔拉把点燃的香烟塞到他嘴里,倒杯矿泉水自己喝了一半,递给古依多。

卡尔拉:想喝水吗?

古依多摇头。卡尔拉喝完水,重新在他身边躺下。

古依多(眯着眼睛问):你没睡好吗?

卡尔拉:我一直在想事。

她沉默着,呆呆望着天花板,尔后指着吊灯无精打采地说:“我在托马切利路的商店里看见过一盏这样的吊灯,一模一样,价钱是八千里拉。(思忖片刻,接着说)安在我的起居室里挺合适……

古依多轻轻抚摸她。

古依多:你的皮肤真白……你真美……

卡尔拉:是吗?……我该减肥了,起码减三公斤。

古依多:不,不,这样正好。

他眯着眼晴,拥着她的丰腴柔软的躯体。

卡尔拉(过了片刻,带着茫然的目光,用同样的语调):这个旅馆叫什么名字?……我要打电报告诉路易吉……他叮嘱我这样做……我离开家,他差不多每天都要给我写信……瞧着吧,后天准有一封信……他的信写得很动人……我要让你念给我听……这儿是王子旅馆吗?

古依多(神思恍惚地点点头,他快睡着了):是的。

卡尔拉(仔细观察他一阵,爱慕地说):你爱穿海蓝色的毛衣吗?一定很合适……我想给你打件毛衣……或许鹅黄色的更好……很雅致……给你打麻花针的……小圆领……冬天很舒服……

古依多半睁半闭着眼睛,拥着她那白净袅娜的躯体,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睡着了。突然,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小公墓,周围是辽阔的田野……

田野中的公墓·外景·白天

古依多站在一座小型建筑物旁边。这座建筑物有几扇镶着彩绘玻璃的狭长窗户,与殡仪小教堂相似,但不完全一样。周围与公墓相似,但也不完全一样。

一位中年妇女在教堂附近的小花坛中忙个不停,又是拔草,又是栽花,又是浇水。她的动作娴熟老练,象是一位全神贯注于整理屋子的主妇。不久,她找来一块抹布和一把扫帚,清扫小教堂的大理石台阶。

母亲:如果我们不想着这些,谁会想着呢?再说,这样我们良心上就讲得过去了。重要的是别空手而来。不能自私自利。看着你的舅舅吧,迟早要吃大亏的。你吃过饭了吗?想吃什么?

古依多(几乎觉得讨厌,用斥责口吻):算了,你会累坏的。(内心感到痛苦和疑虑)你是我妈妈,对吧?

母亲停止干活,回过头来看着古依多,十分感激他认出了她,脸上露出一个亲切感人的笑容。

母亲(低声):古依多!……(然后改用悲哀和颤抖的声音)永远没个完!我刚收拾完毕。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白费了功夫!结婚后什么别的也没干!我受不了啦!……

古依多走到小教堂门口朝里面张望。小教堂里空荡荡的。父亲坐在椅子上,旁边的地板上放着手提箱。他戴着帽子,神情悲伤,忧郁,孤寂。

父亲(向古依多打了个招呼,用亲切,然而哀伤,几乎带有责备成分的语调对他说):瞧,这儿的天花板真低……可以造高一点嘛,再高一点……我很不舒服……我希望……是另一种样子……很难看,古依多,很难看……你不能过问一下吗?我觉得很不舒服……你干点事吧……我希望……

古依多(焦急地):希望什么,爸爸?

父亲:我希望……我希望……

古依多觉得十分哀伤,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四周……

在花坛里干活的女人就在近旁,侧面对着他,姿势很别扭。

母亲(模仿记者的严肃语调):您的反潮流行为的局限性是什么?

古依多(厉声地):不知道。

母亲:劳驾,请您列举生活中使您感到最厌烦的十件具体事情……

古依多:我记不得了。

母亲(哀恸地):唉,古依多,古依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呢?(重新用记者的语调)您对自己撒谎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在什么场合?(转而亲切地)你还咬指甲吗?

公墓的小路上走过一个小小的送殡行列:两三个涕泪涟涟的妇女,一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军官,一个穿舞裙的舞女(她也在哭泣),两个假人,三个吃雪糕的小孩。

母亲头枕着古依多的肩膀,怀着越来越激动的心情,几乎一边啜泣一边对他说——

母亲:我应该怎么办,古依多?……我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啊,古依多,古依多。

她紧紧地,绝望地吻着他;可是,这不象是母亲吻儿子。可不是吗,把古依多抱在怀里的是他的妻子露易莎。

古依多恐怖地惊跳起来,使劲挣脱她的拥抱。

妻子:你大概累了,可怜的古依多。咱们回家吧。

古依多凄惘地望着她。

妻子:没认出我吗?我是露易莎,是你的妻子。你在想什么?

旅馆·走廊,楼道·内景·夜

古依多从走廊尽头自己的房中走出来,锁好门,朝楼梯口而来。他在电梯口停下,欲欲按钮,背靠墙,眼睛望着地面等电梯。蓦地,他觉得附近有人,慢慢抬眼一看,几步远的地方站着那位他在泉边见过的褐发姑娘。

她仿佛在等他,对他嫣然一笑。他也对她笑笑,可他的笑容却表明他承认自己令人反感地懦弱,令人反感地无能为力。他想对她讲几句话。

古依多:可是,您……

姑娘等了片刻后,笑着摇摇头,表示很失望,但由衷地怜悯他。她又消失了。

旅馆·走廊,楼道·内景·夜

宽敞的电梯徐徐下降,最后停住,电梯服务员从里面拉开活动门。古依多推开外面的铁栅门。外边站着一位年迈的神职人员,法袍上的红扣子和金十字架表明他是红衣主教。他要进电梯。他面色如土,怔怔地望着前方,身旁站着一个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小教士。

古依多不知所措。红衣主教仿佛没看见他。不过,主教虽然没有瞧着他,却朝他点点头,请他回电梯。古依多遵命。电梯服务员关上铁栅门和活动门,电梯朝底层继续运行。

温泉旅馆·电梯间·内景·夜

古依多靠边站着,对面站着红衣主教。气氛令人难堪地沉默。古依多注视着这个面色如土的神秘人物。红衣主教仍旧不理他。

电梯到底层停住。服务员打开活动门和铁栅门,闪在一边让红衣主教出去。主教点点头,轻轻走出电梯。小教士跟上搀扶他。古依多微微鞠了一躬,在两位教职人士后面走出电梯。

温泉旅馆·大厅·内景·夜

大厅里到处是人。坐在厅角的两位老神甫看见红衣主教后立刻起来迎接,吻着他的戒指。这两位神甫同红衣主教及小教士在一起低声交谈。古依多步出电梯,用目光追寻主教,发现他跟这两位神甫在一起。这时,一个男子走到古依多面前向他问好。此人地位不高,唯唯诺诺,言语庸俗,但衣服挺讲究。他叫切萨里诺,是制片监督。

切萨里诺:您好,博士。我把几个老头子带来了。

古依多不知所云,恼火地听着他往下说。

切萨里诺:是找来扮演父亲的……

另一个男子上前打断切萨里诺的话,他好象也在等着古依多。那人挽起古依多的胳膊,把他带走,同时率直讲出了心里话。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但他对这位导演还是很尊敬的。

这位新出现的人的一头黑发剪成短毛板刷型,他的体格健壮,身材魁梧,颧骨高高耸起,象是一尊古罗马雕像。他是制片主任布鲁诺。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围着围巾,腋下还夹了一个大皮包,一声不吭地呆着,令人肃然起敬。他是剧务。

布鲁诺:你听着,用钢筋水泥浇注,五千万里拉,用木头做,保险公司就不承担责任。你看怎么办?

古依多忿忿地把胳膊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古依多:注意,别挽我的胳膊。对不起,我不舒服,知道吗?另外,你应该系领带。

布鲁诺尽量克制自己。

布鲁诺:好吧,下次我穿上燕尾服。我要找工程师(注3)谈谈,我不干了,我走……

古依多不再听他讲话。附近一张软椅上坐着一个又高又瘦的标致姑娘,她向古依多挥手打招呼,提醒他说她早来了。她叫艾迪。

艾迪(酸溜溜地):您终于来了!

古依多(冷冰冰地向布鲁诺):谁让她来的?

卡里尼和艾迪旁边坐着一个脸色红润、头发已经全白的男人。他戴着眼镜,穿着很时髦的黑大衣,他看见古依多后,连忙站起来迎接。他是艾迪的代理人马蒂亚。

马蒂亚:可以问候我们的诗人吗?你真不错嘛。

马蒂亚挽着古依多,把他领到艾迪面前,用亲昵、热情、又带点警告意味的口吻对他说——

你知道吗,我让她放弃了签订两份合同的机会,就是为了等你的决定。可是,我们连剧本还没拿到手……我可以帮你的忙……

艾迪(懒洋洋地伸出手让古依多吻。她端坐在软椅中,用刺人的、但又含有敬意的开玩笑口气说):我只知道我在影片里要不断地换衣服,要讲法语。另外还听说我必须吃干面条。嗯,从一个月以前开始,我就吃干面条了。我体重增加了三公斤肉。

古依多乘机岔开话题,开玩笑似地摸摸姑娘,拍拍她的大腿。

古依多:肉长在哪儿?……让我摸摸。

艾迪佯装没听见,转身问卡里尼:您是编剧吧?……有我的角色吗?

卡里尼郑重其事地征询古依多的意见。

卡里尼:她应该演什么?

一位英国记者来了,他穿着时髦的运动服,手拿一只酒杯,坐到不远处的一张沙发上。古依多匆匆回答了卡里尼一句,忙着向记者问好。

古依多(对卡里尼):再说吧……(对记者)您好!

记者(用一种漠然和幽默的口气无精打采地用英语说):我不想打扰你……(意大利语)这个旅馆很漂亮……酒吧间(英语)很好……我只有两个问题……

古依多朝他淡然一笑,用允诺的口气保证接受他的采访。

古依多:过一会儿吧,一言为定……

他突然发现切萨里诺又出现在面前。

古依多:……什么事?

切萨里诺:那三个老头子。

古依多(对记者,英语):请原谅……

他走到一张沙发跟前。三个相貌毫无特色、但衣服穿得不错的老年人连忙毕恭毕敬地站起来。

古依多望着他们,打量着他们,跟他们简单打了个招呼。他对他们的唯唯诺诺态度感到讨厌。

古依多:很好,很好……

他刚想走开,切萨里诺拽住他。

切萨里诺:博士,您要哪一个?

古依多:他们的年纪不够老。

切萨里诺(十分惊讶地):那您要找什么样的人呢?三具尸首吗?(哈哈大笑,指着其中的一个老头说)这个人两个月前就死了!

切萨里诺指着的那个老头露出一个卑微的笑容,颤巍巍地张开双臂,象是说:的确这样,我已经死了……

温泉公园·夜总会·内景·夜

入夜,温泉公园变了样。中间那个亭子成了演滑稽节目的夜总会。周围支上了帐篷,撑起了海滩大阳伞,免得观众受到潮气的袭击。中间是舞场,四周装着耀眼的霓虹灯。外面是一圈餐桌。树林里也装着霓虹灯。一架聚光灯的光束照着乐队,另外几架聚光灯照着表演歌舞节目的演员。

观众是来此度假的洋洋得意的阔佬。上了年纪的女士们围着水獭皮领,丈夫们一本正经地坐着,这是一群很容易满足的民众。有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成了一张大桌子;古依多及下列各位坐在桌边:卡里尼,制片人帕切勋爵,以及陪同勋爵的一位妖冶的女演员(她从来不开口)。

温泉公园·夜总会·外景·夜

场记:

帕切对古依多十分尊敬和赞赏,使古依多觉得很不自在。一位美国记者不时向他提一个挖苦性的、击中要害的问题。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古依多又不愿意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因此感到颇为恼火。

格洛丽亚或许同古依多有同样的感觉。

梅扎波塔,格洛丽亚,布鲁诺,艾迪及其代理人马蒂亚,英国记者。

梅扎波塔喋喋不休地低声絮叨,其他人讲的话也毫无意义,平庸至极。古依多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常常用冷嘲热讽的口气插上一两句。

近处的一张小桌边孤零零地坐着卡尔拉,她摆出一副矜持的架势,不时朝古依多投来一瞥佯装不在意的目光。古依多时时记起她就在近旁,于是便慈祥地、关心地瞧她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他方。

莫里斯和玛娅在舞场上表演节目。莫里斯年约四句,穿着燕尾服,气宇轩昂,举止潇洒。玛娅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身穿一件嵌有金银丝的紧身舞裙,眼睛上蒙着黑布,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黑板旁边。莫里斯讲话时稍稍带有外国口音,介绍节目时用的是节目主持人特有的自如语调。

梅扎波塔:我知道,你心里堆在想,我老糊涂了……我比她大三十岁……这又怎么啦?我也许是笨蛋,是老糊涂。那是要花钱的,不错,我全同意……这又说明什么呢?

古依多:可是,不。为什么?……我,哎,你想想吧……

梅扎波塔:你理解其中的原因吗?她为什么下决心跟我过日子?为了钱吗?当然。不过,反正这样挺好。我嘛,当然不抱幻想。要钱,是这样。可是我觉得她跟我很贴心,我一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你见过她了。单纯,善良,不笨,有各种优点。只是为了钱吗?但现在许多年轻人也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古依多:当然,没得可说的,她也爱你……

他们的交谈被公众的掌声打断了。玛娅蒙着眼睛站在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一个七位数。

莫里斯(朝大家鞠了一躬):诸位请别怀疑,这不是简单的巧合,更不是作弊……我确实把内心的想法传递给了玛娅小姐……

莫里斯边说边走下台,来到观众中间,继续讲个不停。

人们在那张拼成的大桌边,继续交谈。

帕切:事实上,女人光靠卖弄姿色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今还要才智……

古依多(再次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说):劳驾,请别贬低才智。讲起来容易。咱们周围全是些白痴……

他又调头去听梅扎波塔讲话。这时从桌子那端传来卡里尼的一句俏皮话。

帕切:我们很喜欢才智,因为我们是知识分子。可是公众……

梅扎波塔:你知道吧,她完全让我自己决定,一点没想影响我。从来没提起过我的妻子和我的家庭,从来不责备我……

古依多: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梅扎波塔:她是我女儿的同学。

格洛丽亚(起了疑心,好奇地问):瞧你们俩在叨咕什么呀?

梅扎波塔:没什么,没什么……(对古依多)以后怎么办?老了怎么办?你觉得我可笑……我知道十年后我将成为老头儿……

古依多:你妻子的态度如何?

梅扎波塔:她受不了,恨她。可格洛丽亚,唉,你倒想想,不……嗯,所以,你现在老实跟我说,我是不是干了傻事?

古依多:不,不……如果你爱她……

梅扎波塔:是的,我爱她……因为她聪明……懂得怎样判断人,判断生活……你要知道,我们的性生活也很和谐……非常和谐……她选中了我,准有一个理由,你不相信吗?(对从身旁走过的侍者)……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

格洛丽亚:不,你不能喝威士忌,只能喝柠檬汁。

梅扎波塔(高兴地对古依多):她已经象内当家那样管束我了。这可糟了。

格洛丽亚:求求你,普彼,别逞能。来一杯柠檬汁……

一片沉寂。他们发现莫里斯已经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正在表演另一个节目。突然传来了卡里尼的声音。

卡里尼:用十六毫米的胶卷,一切都能解决。只要五千万里拉……

莫里斯:那么,写吧!……开始……

玛娅笔直站在黑板前,她仍旧蒙着双眼。只见她用工整的字母写道:“服务费已包括在饮料费中。”

这个节目博得了大家的欢呼声和热烈掌声。莫里斯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把纸上写的内容展示给观众。左右走了一遍后,他把那张纸还给坐在一张小桌边的一位先生。接着他朝古依多的桌子走去,边走边说——

莫里斯:我想说明一点,我的节目不违法。我没有把我的意志强加给任何人。我只是传递我的想法。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明白,但它发生了……(对古依多)……劳您的大驾,先生,请在这上面写一个句子,一个方程式,或者一行诗……用任何语言都可以……不一定用我懂的语言……我不懂没关系,玛娅小姐不懂也没关系……相反,最好用我们不懂的语言……请吧,先生……

古依多:唔,不……让别人试试吧……我……

莫里斯:随便写什么都行……

古依多:您什么都能传递吗?

莫里斯:您写什么我就传递什么……

古依多淡然一笑,脑中涌现出一个使他乐不可支的有趣念头。他匆匆写了几个字,交给莫里斯。后者看后不知所云,凑到古依多耳根低声问了一句。显然他有几个字母没看清。古依多微笑着点点头。

莫里斯:准备好了吗,小姐?

玛娅:好了。

莫里斯(仔细观看着那张纸,眯起眼睛,随即又张开眼睛,运了一口气):写吧,开始!……

玛娅不慌不忙地写出了几个很大的字母:“ASANISIMASA”。

莫里斯读了一遍,转身对着古依多,象是问他写得对不对。莫名其妙的公众默默等待着。

莫里斯:ASA一NISI一MASA……对吗?

古依多:对。

公众拍手。

梅扎波塔(问古依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古依多耸耸肩,露出一个颇为神秘的微笑……

村舍·厨房·内景·夜

一个妇女用双臂把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浸入装满葡萄酒的大木桶里。另一个同龄儿童随即被放进同一个酒桶。两个孩子欢快激动的喧嚷声充溢着这间简陋的大厨房。这里的光源来自一盏煤油灯以及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光。屋里到处是影斑,屋角漆黑一片。

这两个一丝不挂的小孩在酒桶里泼酒玩,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使劲给他们擦背。一个是他们的奶奶,典型的农妇面孔上布满了皱纹。另一个是乳娘,体魄健壮,头发淡黄,刚刚过了中年。孩子们在酒桶里玩得越来越高兴,简直到了如醉如痴、忘乎所以的程度。他们朝对方泼酒,叫嚷着,格格笑着,舔着溅在脸上的酒汁,并按孩童的习惯方式说出一些加音加字的句子。

米凯莱:奶奶……古依一噢一多一唷,在喝一噢一葡萄一唷一酒一喽!……

古依多:他也在喝!……奶奶!……米凯莱也在喝!……米凯一噢一莱一唷,喝一唷一醉一唷……一喽……

古依多喝得半醉,笑得合不拢嘴,讲不下去了。

米凯莱(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接着说):……喝一唷一醉一唷……(他也没把句子说完)

古依多(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阵后,再次试图把话讲完):……喝一唷一醉一唷一了……

两个孩子互相泼酒,闹得不可开交……两位妇女一边给他们擦澡,一边高声咳喝道:“别动!……把手放下!……别舔!……别乱动,听见没有!……明白了吗?想挨揍吗?……瞧着,打你的屁股!”……啪!……屁股上重重挨了一下,他们反倒更高兴了。

奶奶和乳娘把两个孩子先后从酒桶中抱出来,象裹木乃伊似的用浴巾把他们裹好,使劲给他们搓背。他俩继续手脚乱动,又说又笑。

乳娘:这样好,这样好!……瞧着,明天你会觉得浑身有劲的!……别动,别动……

奶奶:上床……睡觉……

她俩用健壮有力的手臂抱起裹在浴巾里的两个小孩,爬上黑暗的楼梯,把他们送进卧室。

古依多看着乳娘那张安详的方脸。乳娘抱着他晃悠悠地上楼,走进黑暗的卧室。他很舒畅,很幸福,有一种安全感……黑影在他周围乱舞,天花板在黑暗中消失了……

村舍·卧室·内景·夜

这是一个简陋的大房间,一盏小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线。房角摆着一张挂有帷幔的大床。乳娘把古依多放到床上。被子中间隆起,里面焐着一个暖炉。孚L娘拿出暖炉,把古依多塞进被窝。古依多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暖的被窝中。

乳娘双手抚摸着被子,她的脸时而凑到他眼前,时而又离开,然后又凑上来。她的喃喃声在暗淡的灯光中回荡。古依多听不清她说什么,只听见这么几个词:“……十字架……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古依多赶紧在被窝里划十字。他快睡着了。他微张着眼睛,看着奶奶和乳娘在屋里踱来踱去。他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头顶上方的帷幔呈现出神秘的线条,房间里的家具消失在黑暗中。煤油灯的光线投射在刚刷过白灰的墙壁上。古依多的目光从帷幔移向家具,最后停留在墙壁上。

风把百叶窗吹得嘎吱嘎吱响,窜进阁楼里形成涡流,发出经久不息的哀鸣。

古依多蜷缩在被窝里,进入了温暖,神秘、幸福、朦胧的梦乡……

温泉旅馆·门厅·内景·夜

深夜。古依多独自回旅馆。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守门人听见脚步声后,勉强睁开睡意浓重的眼睛。

守门人:博士,从罗马给您来过两次电话……是您夫人打来的。

古依多心头顿时浮起一丝不愉快的感觉。

古依多:什么时候?

守门人:第一次是一个钟头前。第二次是刚才,大约十分钟前……

古依多面露不悦的神情。

古依多(对守门人):请挂罗马,794722,加急。

守门人:没必要。这时马上就能挂通。给您接到房间里去吗?

古依多:不。我在这儿接。

守门人挂电话。剧务从半明半暗的楼梯上走下来,到古依多跟前。

剧务(低声):美国演员来了……在那边……已经等了两小时。

古依多既好奇,又烦恼。他朝门厅后面的那个冷冷清清的大厅走去,在门口窥探了一下。

一个衣冠楚楚、个子很高的男子头枕在沙发椅的靠背上睡着了。剧务想去叫醒美国演员,但古依多马上拦住他。

古依多:不,不……让他睡吧……明天再说。

他回到门厅。电话铃响。

守门人在柜台后接电话,朝古依多挥挥手,让他进电话间。

守门人:喂……博士,罗马来的……

古依多没进电话间,而是走向柜台,从守门人手里接过话筒。

古依多:喂,是我……

接线员小姐(用职业语调说):罗马……来了……说吧……

听筒里立即响起几个混乱的声音。

古依多:喂……露易莎吗?

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声音,开玩笑似地大声说:“是他,露易莎!”

一个女人马上接着说话。

蒂娜的声音:露易莎!是古依多……

听筒里隐约传来混乱的说话声和笑声。蒂娜对古依多说:“您这会儿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流浪汉?泥疗很管用吧,嗯?”

古依多辨别出了这些人的声音。他心里不大高兴,但强迫自己用开玩笑的口吻向他们问好。

古依多:你们好,蒂娜……你们好……让露易莎接电话好吗?

蒂娜的声音:好的,噢,她来了。

他马上听见了露易莎的沙哑声音,周围的人都在开玩笑,而她的口气却很严肃。

露易莎的声音:古依多吗?我给你打了两次电话。你上哪儿去了?

古依多:我知道。很抱歉。我在卡里尼的房间里……一直忙到现在。你怎么样?

露易莎的声音:你呢?……泥疗怎么样?你觉得有好处吗?

古依多:好象有好处……可我在这里也得工作……你呢?在干些什么?过得愉快吗?

露易莎用一种不言而喻的语调讲话。

露易莎的声音:跟往常一样。蒂娜,米凯拉和思里科都在这儿。我们在吉塔那儿吃了晚饭……

他们的交谈很难继续下去。

古依多:唔,是这样……吉塔……现在你要干什么?上床吗?

露易莎:上床睡觉……你打来电话时,他们正要走。你怎么样?过得愉快吗?……遇见什么熟人了吗?

古依多:闷死了!……可怕……你以为这儿会有什么事可干吗?这是疗养地……

露易莎不信他的话,她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露易莎的声音:可你连一个熟人也没碰到吗?一直是一个人吗?

古依多:几乎是这样……

他突然加上一句,象是为了表明他的忠诚,但也出于对远方妻子的真挚感情。

古依多: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到这儿来一下……行吗?……

他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一个女人的声音插进来,提了一个开玩笑的问题。

蒂娜的声音:嗳,这部影片你什么时候开拍呀?

古依多(不耐烦地),我哪知道!……算了,让露易莎讲话吧。

马上又听见了露易莎的声音。她用一种不加掩饰的焦虑口吻接着讲刚才的话题。

露易莎的声音:那么,我应该上你那儿去喽。真的愿意我去吗?

古依多已经有点后悔了,但却回答得十分肯定。

古依多:当然,当然愿意……随你的便……如果你高兴……你就来……

接线员的声音插进。

露易莎:如果你高兴,我就去……

接线员的声音:先生,时间加倍吗?

古依多:不必啦……晚安,露易莎……再见……你来吧……

听筒里传出乱糟糟的声音:露易莎和其他人向他告别。

露易莎:我应该什么时候去?……好的,再见……

其他人的声音:再见,滑稽先生……好好治病吧……再见……

通话结束。古依多挂上电话,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然后慢慢上楼。

守门人:晚安,先生。

古依多:晚安。

旅馆·摄影拥·内景·夜

回到房间之前,古依多走进大厅,这儿临时布置成摄影棚。

墙上贴着许多演员照片和外景照片,挂着几块大黑板。拍片计划很宏大,但还没有开始实行。架子上放着置景模型和各种物品:剧本,皮包,服装,图纸,等等。

剧务坐在厅角一张桌子旁埋头工作。桌上有一盏灯,这是大厅里唯一亮着的灯。他朝古依多点点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古依多在模型、桌子和皮包之间踱步片刻,然后一长久观赏着墙上的照片。最后,他朝剧务点点头,默默走出大厅。

旅馆·古依多的卧室·内景·夜

古依多开门进屋。一片寂静,象是进入了幻境。曾在他跟前出现多次的那位褐发姑娘正在给他铺床,她现在打扮成旅馆服务员。姑娘扭头对他抿嘴一笑,仿佛在等他。

古依多没讲话,朝她笑笑,注视着她,怕她再次消失。

古依多(用冷淡的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克劳迪娅。

古依多慢慢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她微笑着听之任之,但笑容中含有不安神色。古依多重复一遍她的名字:克劳迪娅……[化入]

古依多和克劳迪娅井排躺在床上。周围静悄悄,仍然是一片虚幻气氛。他们的话声听起来也有点虚无缥渺。

克劳迪娅:你愿意我留在这儿吗?你可以经常偷偷来看我。我无所谓。你明年还想来吗?……可以另起炉灶嘛……我等着你。也许你不想再看见我了。这也有可能……如果你喜欢我的话……想让我跟你一块走吗?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决不会……

古依多:你愿意跟我一块走?

克劳迪娅:你要是愿意,今天就走。我甚至不必回家打招呼……

古依多:咱俩离开这儿,另起炉灶……你不害怕吗?你要知道,我无法跟你结婚。咱俩将过一种什么生活,你晓得吗?……

克劳迪娅:分开更糟……

古依多:好好看着我。告诉你吧,我是一个胆小鬼……

克劳迪娅:我不信。即使你真的是胆小鬼……

克劳迪娅发疯似地吻着古依多,他也热烈地吻她。[化]

旅馆·卡尔拉的卧室·内景·白天

窗户紧闭,屋子里黑洞洞的。窗缝间透进一线亮光。床上躺着卡尔拉,她在沉睡,发出很重的呼吸声。她半裸着身体,额上渗汗。古依多在床沿坐下。不久,卡尔拉忽地睁开眼睛,凝视着古依多。她的一双小眼睛在半明半暗中发出神秘的光芒。古依多默默地望着它们,心里顿觉惘然。

古依多(故作轻松地):你以前发过高烧吗?

卡尔拉(用手来回擦着额上的汗珠,用稍稍变了调的声音回答):动不动就发烧。稍微不小心,马上烧到三十九度,四十度。但很快就退。我丈夫知道,他了解我,他不担心……

她用肘部支着床勉强欠起身,呼哧呼哧地喘气。黑暗中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卡尔拉:我热,渴得要命……

古依多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递给她。卡尔拉一口气喝下。古依多困惑而冷静地观察着她,仿佛是初次见面似的。

卡尔拉(喝完水,朝周围扫一眼,微微一笑,用异样的声音说):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你相信吗?

古依多(大吃一惊):什么?……现在是四点。当然是下午四点。你大概睡了十分钟……咱们听听医生的意见吧。另外,我想最好给你丈夫拍封电报。没什么严重的,但我们应该通知他,否则担不起责任……

卡尔拉先自己摸摸额头,然后抓起古依多的手按在自己的额上和胸口。

卡尔拉:瞧,多烫……真烫呐!知道吗,热度又上升了。大概有四十度。(躺下,用开玩笑的口吻)……你设想一下,如果我死了……

古依多:我知道这没什么……没事……如果我能一直呆在这儿,那就太好了。但我不能,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呢……可是,你怎么想起来喝那么多水!……你不需要……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卡尔拉:我也不知道!……就那么点水……大家都在喝嘛……(她温柔、亲切地抚摸着古依多)对的,亲爱的,或许应该拍封电报……这样你就更放心了。你很害怕。你向来害怕担当责任……你如果牵扯进去了……给我点冰块吧……

古依多看着她发楞,没料到她用这种腔调讲话。大概是不由自主的。他递给她满满一杯冰块。

卡尔拉拿一块冰在脸上擦着,然后含在嘴里吮吸。

卡尔拉:你也想要一块吗,亲爱的?很舒服……

古依多(偷看一眼手表,开玩笑地):你说你要死了,可吃起东西来……

卡尔拉笑笑,继续吮吸冰块。

卡尔拉(用平静的、但仍然变调的声音):我两年前就立了遗嘱。真的,你要知道……反正立遗嘱不会使人短命……不……因为我还有哥哥姐姐,我希望死后房子归我丈夫。房子是我的。我希望他继续住在那儿。不然的话,那个可怜虫该怎么办呢?……我死后他再娶也一样,对不对?……

她掀掉被单扔在一边,露出半裸的白皙躯体,费劲地翻了个身。她继续说着,声音由于发热而更加沙哑。

卡尔拉:连床单也盖不住了……小时候我也发过高烧……热度很高,说胡话……说胡话,就是乱说一气……我在医生面前害羞!连上街也低着头,不好意思见男人……我以为自己的胸部太发达。我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看来看去。是妈妈的镜子,有三块镜面……十三岁就长成现在这个模样,又高又大……

她忽地住了口,眼睛一合重新进入梦乡。古依多忐忑不安,又看一眼手表,不知该干什么好。他正想离开时,卡尔拉的低声呻吟使他的脚步迟疑了。他走到卡尔拉跟前,俯下身子小声唤道:“卡尔拉……”

他见卡尔拉闭着眼睛流泪,心头一热,关切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卡尔拉(仍旧闭着眼睛,用孩子般的哭啼声音说):我不想就这样结束……咱们给我丈夫一拍电报,他就会把我带走……我随身带了这么多漂亮衣服……

古依多觉得很有趣,笑了笑,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她又睡着了,这回睡得很熟。古依多轻轻站起,在稍远处坐下,倾听着她那沉重的呼吸声,观赏着她那丰润柔媚、袅娜姣俏的半裸躯体,渐渐地,他的整个身心深深陶醉了……。

寄宿学校·操场·外景·白天

寄宿学校的操场破破烂烂,一道铁丝网把它和街道隔开。那里正在进行课外活动,操场上尘土飞扬,四十来个身穿校服的孩子在奔跑,跳跃,你推我搡,或站在墙根唧唧喳喳地聊天。很多同学在玩球,几个同学在荡秋千。这副秋千有年头了,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还有几个同学垂头丧气地呆在校监周围。校监是个小伙子,蓄着运动式长发,虎视眈眈地看着孩子们。街上的几个顽童不能进来玩球,只好攀着铁丝网朝寄宿学校的学生们嚷嚷,骂他们,或者给他们加油。

几个年纪较大的同学同铁丝网外面的两三个顽童讲话。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全神贯注地听着。古依多显然能认出,这个小男孩就是他自己。小男孩露出一种病态的急躁表情,仿佛明知这事做不得,但又按捺不住。

他从离其他人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凑了上来。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要六分钱……每人六分钱。……你已经看见过她了吗?……好几次了!……怎么样?……我有四分。……你卖三粒钮扣,能得到六分。”

古依多看着自己校服上的金光闪闪的纽扣,本能地朝后面觑了一眼,象是怕老师会来。他又上前几步。

孩子们:她为什么叫莎拉吉娜?……我知道她在哪儿。……必须有钱,否则甭想看。……能从近处看吗?

小路·海滩·外景·白天

六七个男孩沿着小路朝海滩跑去,其中几个穿着寄宿学校校服。

跑在最后的古依多常常惴惴不安地回头张望。不久,他停住脚步,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向前跑呢,还是回学校。

其余人不管他,继续往前跑。古依多终于向自己的好奇心屈服,拼命跑起来,赶上并超过了同学们。那几个顽童认识路,跑在最前面。近处传来海涛声,顽童们的话声清晰可闻。

顽童们:往这边!她就在那儿!那儿!

海滩上孤零零地屹立着一座水泥浇注的小碉堡,象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古迹遗址,也象是一个兽巢。门口附近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灶,灶膛里冒出缕缕发出臭味的浓烟。灶膛里燃着牛粪,火上架着一口黑锅。

孩子们在这儿停下,紧挨在一起,仿佛本能地感到了害怕。他们很激动,但又惶惑不安,同碉堡保持着一段距离。有人开始喊叫。

孩子们:莎拉吉娜!……莎拉吉娜!……

没人出来,也没人回答。两三个小孩想再上前几步,但马上被其他人拽住。

孩子们:她很坏!……她打人!……等一等,她也许不在……不,她在。你没看见灶里有火吗?

于是他们蹑手蹑脚上前几步,重新喊叫。

孩子们:……莎拉吉娜!……莎拉吉娜!……我们有钱,莎拉吉娜!……

碉堡门口出现了一个腰圆肩宽、浑身是肉的女人。她约模四十岁,衣服破破烂烂,象是一个乞丐。她的体态虽然臃肿可笑,但并非完全不成比例,而且还保存着年轻时的某些姿色。她讲起话来气势汹汹,语不饶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她已养成出言不逊的习惯,看见这帮孩子后马上破口大骂。

莎拉吉娜:滚开!……滚开,小杂种!……狗肏的!……剐千刀的……滚开……

孩子们不知所措,几个胆子最大的高声说:“我们有钱!……呶,在这儿呐,莎拉吉娜!……我们有钱!……”

一个孩子远远地挥着手,露出掌心的一把硬币。

莎拉吉娜(定睛一看,嘟哝一声,没好气地):把钱拿到这儿来。

一个小孩捅捅手里有钱的同学,但那个同学却赶紧后退。谁也不敢上前。

孩子们:你去吧!……你去……扔过去。扔给她。……不行!……会掉进沙堆的!……

学生们心焦如焚。其中一个说:“快点!”

最后,一个孩子终于手里拿着钱,一边朝碉堡走一边大声说:“我们一共八个人。每人六分钱。”

他把钱放在离那女人不远的石板上,不敢再往前走,反而退了几步。其他孩子三三两两地慢慢跟了上来。他们缩手缩脚,但很激动。女人捡起钱仔细数了一遍,抬眼看着这几个淘气小孩点点人数,又数了数钱。

孩子们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这是一种入迷、激动、焦急的目光。一个孩子沙哑着嗓子高声说:“开始吧,莎拉吉娜!”

莎拉吉娜把钱放进口袋,朝周围扫了一眼,看看是否有外人。除了海涛击拍声外,四周一片沉寂。一场神秘的例行表演即将开始。只见那女人露出严肃和安详的神情,慢悠悠转过身子,背着孩子们,象发情的动物那样撅起臀部,把裙子往上一撩,直到腰间。

孩子们看得出神,心在扑通扑通乱跳。古依多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同学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接着,那女人放下裙裾,用同样缓慢的动作在原地转了一圈,面对着孩子们再一次撩起裙子,露出腰以下的部位。

灶中冒出的黑色炊烟在她周围弥漫,使她蒙上一层神秘色彩。

有人突然一声惊呼,孩子们马上散开,四处奔跑。

一个声音:学监!

古依多的记忆到此中断,以后发生的事情中,他只记得下面这几个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情节:

一个干瘪的中年教士揪着古依多的耳朵,拖着他在小路上走。他吓呆了,耳朵生疼,全身上下是汗,脸上流着泪水。他不断挣扎,可教士却毫不留情地拽着他……教士和古依多在断断续续地讲话,但听不见他们讲些什么。教士怒气冲冲,可能在训斥责骂,古依多大概是在苦苦哀求……

寄宿学校·贮藏室·内景·白天

光线暗淡的贮藏室里堆满了各种器具、草袋、破桌椅。古依多跪在撒上玉米粒的地板上。

门紧闭着。墙外传来寄宿学校里每天都能听到的声音:脚步声,孩子们的嚷声,铃声……

寄宿学校·校长室·内景·白天

门开了。校监把古依多推进校长室。

校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但首先引起古依多注意的是一位身材颀长,衣饰华丽的女士。她面对校长坐着。古依多进来后,她站了起来。这是他的母亲。她脸上露出愠怒和痛苦的神色。

古依多认出母亲后马上停下脚步。校监推他继续向前走,母亲朝他迎来。古依多用害怕和羞愧的目光望着她。当时校长和母亲肯定讲过些什么,但他们讲的话已从古依多的记忆中消失了。他只记得母亲的面部表情,只记得自己的恐惧和羞惭,只记得母亲掴在他脸上的两记耳光……

寄宿学校·教堂·内景·白天

教堂里半明半暗,鸦雀无声。古依多跪在长凳上,等着忏悔。

另外几条长凳上跪着他的同伙,每个人的左右两边都有别的同学,因此他们是被个别隔开的。古依多记不清他们的面容了。

他只记得教堂里气氛肃穆,光线昏暗,祭坛前烛光摇曳,告解台中传出嘤嘤的忏悔声。一位神甫跪在孩子们后边监督着。古依多前面的那个人已经告解完毕,轮到他了。他站了起来,想到要为那件事忏悔,心里很紧张,很害怕。迟疑片刻后,他走进告解台跪下。

他记得很清楚,告解台里的木隔板把他跟外界隔开,神甫向跪在对面的忏悔者低声讲话的声音透过装有栅格的小窗,传进他的耳朵;他等着轮到自己忏悔……哦,棚格窗那边的小木门从里边抽开了,听告解神甫的嘴巴呼出的热气穿过十字形小孔朝他涌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发问。

听告解神甫的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长久的沉默。

听告解神甫的声音:你不知道莎拉吉娜是魔鬼吗?

另一次。教堂里灯火通明,管风琴在演奏,神甫在祭坛上做弥撒。长凳上跪满了寄宿学校学生。古依多专心致志地聆听神甫主持领圣体礼。鞋子窸窸窣窣一阵响,学生们离开长凳,双手合十,一个接一个朝祭坛走去。

古依多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他的下巴刚够得着祭坛的栏杆。他看着神甫给前面的同学们递送圣体。每次都要诵祷词。该他领圣体了。神甫在他面前站定。助祭师把镀金圣体盘递到古依多跟前。古依多用出神的目光看着神甫和圣爵。

旅馆·餐厅·内景·白天

温泉旅馆的大餐厅。红衣主教和年轻的秘书坐在一张桌边。古依多坐在远处,出神地看着主教。身边的卡里尼真讨厌,吃东西时狼吞虎咽,嚼面包时咯咯作响,喝茶也发出很大的声音,还不断把杯子移来移去。

这是早饭时间,大餐厅一半是空的。红衣主教默默吃着饭,端坐在那儿细嚼慢咽,露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仿佛他已与尘世隔绝。[化]

旅馆·草地·外景·白天

阳光耀眼。红衣主教坐在小桌旁专心致志地写着。他的胸前挂着一个熠熠发光的金质十字架,头上戴着一顶大红色的冠冕。

两个小男孩象是被神话中的圣诞节天使吸引住似的,慢慢地来到他身边。主教这时如果突然站起来,会把他们吓坏的。因此,他微微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已经走到他身边的孩子。他们好奇,但也有点害怕。红衣主教面露疲乏的、然而又是真垫、纯朴的微笑,伸出一只白净俊美、手指细长的手为他们祝福。教权戒指在他的手指上闪闪发亮。

孩子们不再害怕了,他们走上前来,或是靠着椅子扶手,或是坐在主教膝上,一边摇晃身体,一边干自己的事。其中的一个孩子伸出手指碰碰主教胸前的十字架,把它当玩具玩。

红衣主教愉快地笑着,听凭孩子们无所顾忌地跟他玩。他认为他应该这样。

另外几个穿牛仔裤的小孩走上前,围着主教在草地上坐成一圈。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若无其事地爬到主教肩上,对他没有一点敬畏心情。另一个孩子玩着主教胸前那个系有缎带的金质十字架。

我们着见古依多戴着墨镜,用蜡块堵住耳朵,一边在躺椅上晒太阳,一边看着这个场面。他的膝头放着一本没翻开的厚书。古依多摘下墨镜,用一块布机械地拭擦着镜片,同时继续看着这个场面。从近处看,他的眼神执着,无情,似乎想透过人生的裂缝,找到和发现一个他从青年时代就关心的神秘人物。

温泉公园·泥疗洞穴·内景·白天

人们不分男女老少,走进几个很大的泥疗洞穴接受治疗,完事后复又走出来。洞顶有高有矮,上面挂着粗大的石钟乳,充满着神秘的气氛,灯光一照更象是虚幻世界。越往下走,洞穴的温度越高,湿度越大。泥疗室、铃铛、台阶、栏杆、屏风、椅子及其他设施被一团团蒸汽包围和吞噬,它们变小了,消失了。

管理人员和护士把人们引向各个泥疗池,发给每人一块白浴巾。这些披着浴巾、令人不辨男女的接受泥疗者走进越来越脏的泥疗池,象一个个幻影似的在灼热的蒸汽中时隐时现。

古依多跟别人一样裹着浴巾走到泥疗洞穴深处。这儿的气温更高,灯光啥得发红,外界的声音显得更遥远、更微弱。他的前面和后面是另一些披着白浴巾的人,许多人迎面走过,消失在潮湿、曲折的岩洞中。

古依多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曲折的通道仿佛在此结束。也许这个大洞不象他想的那么宽和高,但浓稠的白色蒸汽遮住了四壁,使它显得格外神秘、幽深、高大。古依多觉得自己是孑然一人,因为和他一起进洞的人已消失在蒸汽中。他缓缓挪步,环顾一周,发现身边密密麻麻坐着一圈裹着白浴巾的人。古依多慢慢朝前走,想找一个地方坐下。他在洞穴最深处的一个人少的地方找到坐处,象其他人一样坐下。他努力辨认身旁这些人的面孔,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默不作声、陷入沉思的红衣主教。主教象大家一样,也裹着白浴巾。

温泉城·街道·外景·白天

散步时刻。古依多驾车慢慢行驶在温泉城的主要街道上。他心不在焉、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突然,他靠近人行道,踩住刹车。他的目光惊讶地停留在一个妇女身上。她在人行道上踽踽独行,与古依多方向相同。她是露易莎。古依多怔怔地看着她。露易莎却毫无觉察,进入人群渐渐远去。她显然想独自消磨时光。这儿的环境和条件最适合独自散步。

古依多仿佛初次见她似的,紧紧注视着她。此时此刻的露易莎在他眼里似乎成了陌生人,离他十分遥远。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好象跟这个偷偷注视着她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快要从他的视界中消失了。古依多开动汽车,沿着人行道慢慢行驶,跟在妻子后面。他见她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下,探身仔细观看橱窗里陈列的布料。她从皮包里掏出眼镜往鼻梁上一架,更仔细地看布料和价钱。但她只是表面上偶然予以关心而已,并不是真正对布料感兴趣。古依多在她身后几步停车。

她摘下眼镜离开橱窗时,古依多产生了喊她一声的愿望,但他马上忍住了。他重新开动车子,想快点开走,免得被她发现。但正巧这时露易莎走下人行道,准备横穿马路。古依多连忙刹车,露易莎后退一步,犹豫片刻后接着穿马路。她看见了汽车,但没认出是谁的车子。

古依多屏息静气地呆着,看着她从车前经过。他认为路易莎肯定会被他的专注目光所吸引,肯定会回过头来,肯定会认出他的。

正是这样。露易莎从汽车前方经过,刚朝对面的人行道迈出几步,却骤然回头一看,认出了古依多。

他俩默然相视。露易莎很奇怪,古依多仿佛是一个被人当场捉住的小偷。他俩露出笑容。露易莎往回走,来到汽车跟前。古依多给她打开车门。她上车坐在他旁边。

古依多:你什么时候来的?

露易莎:五点钟。我们马上到旅馆去了,可你不在。你怎么样?好吗?

古依多朝她倾过身子,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古依多:不错。你呢?亲爱的,你好吗?跟谁一块儿来的?

露易莎:是米凯拉陪我来的,还有恩里科和蒂纳,以及罗赛拉。他们正在找住处。不容易找……你如果认识人……

古依多点点头,开动了汽车。[化]

市区电影院·内景·夜

黑暗的大厅里在放映试拍镜头:一个头发蓬乱、体态臃肿的女人一本正经地做着几个缓慢而又可笑的动作;接着是另一个与她相似的女人做着同样的动作。

第二排和第三排座位上坐着古依多,制片人帕切工程师,布鲁诺,制片主任。

古依多的后面是露易莎。她旁边坐着的那位年轻女郎面部表情呆板,线条刚毅,长相很怪,正挺着身子默默地抽烟:她就是罗赛拉。再过去是露易莎的妹妹米凯拉,一位皮肤白净、性格娴静、干起事情来慢条斯理的小姐。

后面一排坐着一位衣冠楚楚、面容严肃的年轻人。看样子是大学刚毕业的自由职业者。他的目光在银幕和露易莎之间穿梭,仿佛怕她会从他眼前消失似的。他叫恩里科。在场的人中还有一位上了岁数的跷脚女士,她的个子矮小,长相丑陋,脸上涂了许多脂粉,衣服华丽得令人炫目。她讲起话来语不饶人,声音沙哑得刺耳。陪同她的那位沉默寡言的秃顶先生显然是她多年前的情人,那套时髦的英国服装穿在他身上显得很不协调。女的叫蒂娜,男的叫丹德雷亚。

卡里尼独自靠边坐在前几排,摄制组其他成员分散在大厅各处,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膝盖项住下巴,有的双脚蹬在前排椅背上。

古依多心烦意乱地看着试拍片,一句话也不说。帕切工程师不断向他投来询问和怀疑的目光,露易莎坐在他后面一声不响,他觉得更难受了。银幕上出现第二个又丑又胖的女人时,大厅里响起蒂娜的粗大嗓门。

蒂娜:你为什么不让我也试拍一组镜头呢?……既然你觉得丑八怪也合适……

古依多没回答。制片人帕切工程师连忙表示赞同他的选择,转身低声对他说:“太好了……您是从哪儿找到这个女人的?……太好了!”

古依多摇摇头,仍然不回答。这时,银幕上映出一个年轻美貌、衣饰入时的姑娘。蒂娜又开始发表评论。

蒂娜:老天……这是谁?

帕切工程师(头也不回,满意地回答):情人……(对古依多,用评论口气)挖掘了一个人才……美极了……

古依多没回答,调过头去向露易莎讨支烟:这是借口,实际上是看她有何反应。

古依多:请给我一支烟。

露易莎默默递给他一支烟,他俩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银幕上出现了试演同一个角色的另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做出一个可笑的动作,大厅里有人窃笑,有人低声议论。帕切朝古依多摇摇头,希望古依多赞同他的看法,但古依多没发表意见。

银幕上出现了一个面容凄苦忧伤、脸部轮廓鲜明的女人,象是一位女法官。露易莎的妹妹米凯拉向前探出身子低声问:“这是谁?”

露易莎正襟危坐,用开玩笑的口吻低声回答,但大家还是听见了。

露易莎:你以为会是谁呢……准是妻子呗……

罗赛拉在黑暗中瞧瞧她,然后又瞧瞧闭着嘴巴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古依多。帕切尽管不怎么明白,却热情洋溢地附和露易莎的看法。

帕切:对,对……是妻子……她演得很好,恰如其分……我不会犹豫的……她好象是莎沃娜罗拉……(对布鲁诺)她叫什么名字?

布鲁诺:她是英国人……好象叫……菲伊……

一个摄制组成员从大厅后部无所顾忌地说出一个名字:菲伊·劳伦斯。

为了打破尴尬局面,罗赛拉谁也不看,问道:“是职业演员吗?”

蒂娜:什么职业演员?!……我从来没见到过她。

露易莎呆呆地看着银幕上的那张面孔。

场灯放亮。大家默默呆了片刻。后面几排的人站起来,慢慢走到前面,围在古依多身边。他仍旧一声不响地坐着。帕切焦急地望着他。他始终不发表意见。帕切只好贸然讲出自己的看法。

帕切:我认为第一个演得不错……第三个也行……菲伊最好!

古依多点点头。

布鲁诺(盯着他):那么,到此为止吧?……停止试拍吗?

古依多(低声):不……最好继续试拍……

布鲁诺瞧着制片人,仿佛问他“怎么办?”

露易莎(用明显的不安和疑虑口气问古依多):这是一部什么片子?……你在搞什么名堂?

古依多(想跟她开玩笑,站起来笑笑):谁知道呢!

蒂娜(作出一个冷嘲热讽的评论):电影艺术大师!……即兴拍片的天才!……去你的吧,小丑!……

帕切(也站了起来,用乐观口吻说):不,这是一部需要花费力气的影片……他有道理……我相信他看准了……十分相信……

为了转移话题,古依多开始介绍围在他和帕切身边的人。

古依多:这是我的妻妹米凯拉。这是工程师帕切。这是罗赛拉·荷斯特女士。这是蒂娜·奇梅伊女士。这是丹德雷亚工程师。这是……

他忘了小伙子的名字,没说下去。露易莎告诉了他。

露易莎:恩里科·科斯塔。[化]

湖泊·宇宙飞船·外景·白天(日落时分)

荒漠的湖岸上正在制作一个庞然大物:拍片用的壮观的宇宙飞船。夕阳西下,晚风习习,湖岸上一片萧瑟。三四辆小轿车在不远处停下,看过试拍片的那些人纷纷下车。造船工人即将下班,工地上的鎯头声和说笑声依然可闻。鬓发已秃、衣饰不整的小个子工长马上来到制片人和布鲁诺跟前。蒂娜的话声压倒风声,她在跟古依多说话。

蒂娜:这是干什么?……你要拍科幻片吗?

古依多只顾走路,不回答她的问题。蒂娜转向丹德雷亚和露易莎。

蒂娜(对丹德雷亚):照相机……拍照呀!(对露易莎)……你丈夫在搞什么名堂?……要去拍火星人吗?

露易莎(快快不乐地):你问我干吗?……我哪里知道……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古依多转身看着她。他也蹙着眉头闷闷不乐。丹德雷亚听从蒂娜的吩咐,准备用挎在肩上的相机拍照。古依多发现后立即制止,用不耐烦的、几乎是粗暴的声调说——

古依多:不,对不起,别这样……这里不许拍照……喂,蒂娜,别捣蛋……

蒂娜:什么?不许拍?……我的杂志只要两张照片……有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跟工长和布鲁诺讲话的制片人帕切听见后,猛地转过身。

帕切(用威胁的口吻):喂,不行!……不许拍照。知道吗?……绝对不许!……开什么玩笑?……这等于做广告……二十号以前不许拍照……二十号以后么,你们爱拍多少就拍多少……

看来帕切有点激动,但也很热情,对一切都踌躇满志。他重新对工长讲话。

帕切:二十号怎么样?能完工吗?……注意,二十号一定要完工……(然后对其他人说)可以上去了……上吧……上吧……

露易莎(低声问古依多):怎么回事?你干吗这么粗暴!

古依多(用更加不饶人的口吻):你把她带到这儿来干什么?……有什么必要把你所有的狐朋狗友全带来!

露易莎没答腔,离开他走了。她妹妹米凯拉紧随其后。

米凯拉(用明显的蔑视和反感口吻小声说):我要是嫁了一个你这样的丈夫……

古依多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在口袋里机械地找香烟,然后走到恩里科面前借口讨烟,好奇地望着他。

古依多:有烟吗?

年轻人立刻把烟递给他,尽管对他毫无好感。

古依多:谢谢……您是建筑师,对吗?

思里科:是的……噢,不,我10月份才毕业……

古依多:找到事了吗?

恩里科:嗯……在伦齐工程师的办公室里……可我现在得中断工作,准备考试……

古依多:您对电影感兴趣吗?

恩里科:感兴趣……常上电影院……不过只是作为观众……我不懂电影艺术……

最后这个句子含有明显的敌意和挑战口气。恩里科打燃打火机,古依多凑上点烟,表示感谢。

古依多:谢谢。

他走向别处,在罗赛拉面前站住。

古依多: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我老记不住……

罗赛拉:恩里科。

古依多:唔,对了……他爱上了路易莎,对不对?

罗赛拉:是的……大家都知道……他很年轻,可以理解……(诡谲地笑笑)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你能解释一下吗?

古依多在她面前很随便。

古依多(亲切、自然地):不必了……反正这个景不拍了……我要把它剪掉……

罗赛拉惊讶地望着他,目光中的遗憾多于责备。

罗赛拉:白白槽蹋几百万里拉!

古依多耸耸肩走开,脸上显出凄苦的表情。

帕切(朝宇宙飞船顶部攀登,自信和欢乐地对周围人说):……一大群人……仅存的人类……离开地球……其中有主教,神甫,甚至还有教皇……他们或许是在一场原子战争后,在另一个星球上保住了性命……共有一千多个配角……在这个湖畔……一个没有尽头的行列。他跟我说时,我非常激动……壮观极了……从未见过……对吧,卡里尼?

卡里尼(目光恍惚,心不在焉地):我的看法已经跟古依多讲了……他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帕切(朝正在往上爬的古依多呶呶嘴,用神秘的口吻低声):他说服了大家……真是个天才……有点象疯子,嘿!……不过,风这么大……地基结实吗?……地基有多少米?

工长:三米……够了……

布鲁诺:走着瞧吧,看是不是够……我说过起码要四米……风再大一点,这儿就会塌……

工长:不会塌的,不会塌的。

布鲁诺:会塌不会塌,走着瞧吧。

工长:不会塌的……我从来没打过三米以上的地基,本胡尔大厦的地基也不过三米……

帕切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俩。

帕切:地上十米……你知道吗?……十米……

蒂娜:火箭呢?……火箭在哪儿?

帕切(又兴致勃勃地描述起来):哦,不……没有火箭……用了火箭会坏事的……用模型代替……安在下面,沙滩上……模型放在一块玻璃上……透视摄影术……效果逼真……只是定格不方便……但是效果非常好……

古依多赶上了他们,并继续往上面那个平台爬。

帕切(对古依多):模型安在多高?

古依多(一边攀登一边回答):四五米……

露易莎、恩里科和米凯拉率先登上最高一层。不久,古依多在他们背后出现,他来到路易莎身边,两人别别扭扭的,很尴尬。

古依多开了口。

古依多:把衣服裹紧一点……别在这儿呆久……你没看见风有多大吗?……你的关节疼会复发的……

露易莎一言不发,把大衣裹紧了点,继续看着下方被风吹皱的湖面和沙滩。其他人走开了。

古依多(不安地问):你怎么啦?……不高兴吗?

露易莎:我?……你才不高兴呢……是你叫我来的,所以我来了……你既然觉得讨厌,当初干吗让我来呢?

露易莎不等他回答,扭头就走。古依多走到罗赛拉身旁,罗赛拉严肃地看着他。

罗赛拉(低声):她当时情绪很好……很高兴到这儿来……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一到这儿……大概看见了什么……也许你知道……

古依多(气忿地否认):我怎么知道呢?……她老是这个样……板着面孔……她跟你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她看见什么人了?……看见了谁?

罗赛拉:她什么也没跟我说……

古依多(挨着罗赛拉靠在平台栏杆上,用渴望自由的口气自我嘲讽地):你想想,这有多好……真希望这艘宇宙飞船是真的……飞上天去,抛弃一切!……自由自在……美妙的经历……

罗赛拉:只不过到另一个星球去捣乱而已。在那些我们不了解的世界中,这很容易办到。你为什么不试试?

古依多用着迷的眼光兴趣盎然地看着她。

古依多:你应该向你的保镖求教……为了我……说真的……

罗赛拉嫣然一笑,露出不悦和嘲讽的神色。

罗赛拉:对这类事情你象个孩子……你只感到好奇……

古依多:可是,为了露易莎,你也该问问……(突然改变语调)露易莎跟你谈起我的时候,尽说些什么?她有什么打算?想干什么?

罗赛拉:一天一个样,今天这么说,明天那么说。真可怜……她如果确切知道自己想干些什么就好了……目前只希望一件事:你应该改变改变……日子不好过呀……

古依多:想要我变成什么样?……为什么不能容忍我目前的样子呢?

罗赛拉:因为她还喜欢你……(沉默)

古依多(愉快地望着她):你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

罗赛拉(只是淡然一笑):妈妈怎么办?……我把她托付给谁?……

古依多:你爱上一个人了吧?是谁?

罗赛拉:谁也没爱上……

古依多的语气变得严肃了,还带有一丝忧虑色彩。

古依多:听我说,罗赛拉,我可不是开玩笑,你为什么不提出要求……为了我……

罗赛拉:要求什么?

古依多:为了这部影片……我必须拍摄……为了露易莎……

罗赛拉深感不安,流露出奇怪的、怅惘的目光。

罗赛拉:你们若是理解我……用不着我去找……可我害伯……很危险,我越来越害怕,知道吗?……一年前,我的状况很糟……

古依多注意听着。罗赛拉用黯然的目光望了他片刻,勉强装作自然地说——

罗赛拉:再说,为什么要这样呢?……你应该决定……时间不对头……不是吉星高照……你应该拿主意……

在下面的沙滩上,许多人已经上车。天黑了。一辆汽车一再鸣笛,催人出发。[化]

温泉旅馆·卧室,床·内景·夜

古依多和露易莎并排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没睡。静得令人难受。露易莎遽然发出一阵凄厉、尖刻、痛苦的笑声。

古依多(用同样尖刻的语气问):怎么了?

露易莎:没什么。要是你能看见自己的模样……(她又象刚才那样笑了起来)

古依多(也用刚才的语气问):笑什么?

露易莎:我觉得很可笑,因为我背叛你时,总是提心吊胆、躲躲闪闪的,还要不断撒谎。既可笑,又麻烦。不过,看起来你背叛我的时候却很容易。

古依多:可我干了什么啦?听着,露易莎,别用这些胡言乱语来惹我生气……(他背过身去)

露易莎:睡吧。晚安。

古依多(突然又朝她转过身来):我干了什么啦?不行,你得说说,我干了什么……

露易莎:你自己很清楚。我真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象你这样。我不相信……

古依多:今晚咱俩一直在一起,我没有干过任何错事,没有讲过任何错话……不管我干什么,说什么,你总认为我在背叛你……

露易莎又笑了,这回的笑声更凄厉,更刺耳。

露易莎:你要是能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咖啡馆·内景·白天

咖啡馆里挤满了人。古依多和露易莎坐在一张小桌边。他俩在低声交谈,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紧张和激动的表情。小乐队奏着圆舞曲。

古依多:那么你倒说说,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放心。你认为我应该变成什么样?说吧。

露易莎:希望你别一天撒十次谎,别一开口就撒谎。这就行了。小事也别撒谎。我知道你撒谎毫不费劲,就象呼吸一样自然。谁也不晓得你在动什么脑筋,准备干什么。你甚至讲真话的时候也撒谎。跟你这种人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呢?会发疯的……

与此同时,露易莎朝稍远处的一张桌子射出一瞥冰冷、恼怒的目光,那儿坐着卡尔拉,她象往常一样泰然自若。她看见古依多和露易莎后,马上猜出他俩在吵什么,心里稍微有点不安。她把视线投向别处,安详地、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大杯冰激凌。

古依多:我甚至不知道她在这儿。我向你发誓,我刚看见她……到这儿来的人很多,她当然也可能来,对不对?我能禁止她来吗?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露易莎:你瞧她那个德性。你曾经以你母亲的名义向我起过誓,说是你们已经一刀两断了。可是你瞧她那副模样。这个婊子又来了。昨天我刚到,就碰见她了。既然这样,你干吗打电话让我来呢?你想让我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安安静静在家呆着?

古依多:我不知道她也在这儿。不知道。行了吧?我不想对你发誓了,反正你认为我起的全是假誓。可我确实不知道她也来了。她坐在那儿有什么不好的呢?你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从昨天起一直对我发火吗?你可以马上告诉我嘛,对不对?她在这儿有什么不好的呢?

露易莎(恼得喘不过气来):你气得我要发疯。你貌似正人君子,讲起话来好象句句属实。可事实恰好相反,我很明白,你不是正人君子,你在撒谎。你是坏蛋,你根本不晓得什么叫真诚,你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正人君子……

妻子讲话时,古依多凝神看着她。他看得出了神,以至听不见她在讲什么了。她的话音仿佛和乐队的声音融汇在一起,淹没在乐曲中。古依多的视线再一次移向卡尔拉——她眼睛看着别处,慢慢吃着她的冰激凌。古依多又回过头来看露易莎。

这时,露易莎的态度似乎完全变了。她的情绪平静,脸上挂着笑靥。古依多仍然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但她的话声渐渐压倒了乐曲声,越来越清晰了。

露易莎:你没看见她一个人多孤单吗?真可怜。你为什么不让她到这儿来,跟咱俩坐在一起呢?

露易莎随即朝卡尔拉回眸一笑,招手请她过来。卡尔拉侧过身子笑吟吟地看着古依多和露易莎夫妇俩。露易莎又朝她招招手。她站起身朝他俩走来,但刚走几步又折回去端那杯没吃完的冰激凌。她终于来到古依多桌边。

露易莎:到这儿来……请坐。您好,失人。您也是到这儿来泥疗的吗?

卡尔拉指着古依多微微一笑。

卡尔拉:唔,不是……我上这儿来,是因为他在这儿……我在这儿一个星期了……您怎么样?我看您身体很好……您是昨天晚上来的,对吗?没错,您丈夫跟我说过……他经常跟我谈起您……

露易莎:这儿很好,对吗?……您在这儿过得愉快吗?

卡尔拉: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其实这儿不象我料想的那么高级。我带了一些梳妆用品……不多……可我发现这儿根本用不着……

露易莎:不过,您这件印花连衣裙倒是挺高级的。

卡尔拉:甭提了!……我在《时装》杂志上看见了一条类似的连衣裙。花了多少时间才买到!……我都快失望了……可是,您也知道,卡尔拉一旦打定主意……

她俩象好朋友似地聊得火热。古依多唇边浮出微笑。不久,他虽然还在看着她们和听着她们谈话,但他越来越心不在焉……他觉得她们的话音模糊了,沉寂了。

弗兰德斯式农舍·外景·白天

古依多的想象中出现了一栋弗兰德斯画派作品中常见的高大农舍。这座建筑物结构精巧,外观美丽,烟囱中冒出缕缕青烟。周围和屋顶上的积雪把它装点得分外诱人。

古依多身穿皮大衣,手上握着一根长鞭,乘着双驾马拉雪橇来到这里。他走下雪橇,双手捧着从雪橇里卸下来的捆着彩带的大小包裹,朝大门走去。

农舍里传出一个女人的歌声。

弗兰德斯式农舍·内景·白天

古依多走进农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大厨房里。内部的装饰美得出奇,似乎不是尘世间的建筑,而是十八世纪的戏剧布景。天花板很高,梁檩粗大。后间有一道螺旋梯,通向一个石砌拱券。壁炉的炉帽很高,炉膛里柴禾烧得正旺。

这里只有女人,共有六十个年轻女郎。气氛轻松愉快,嬉笑声,喧闹声和欢乐的歌声不绝于耳。一个女人站在炉前司炊,她只穿胸褡、裤衩,外加一条别致的围裙,一转身便露出后背、纤腰和大腿。另一个女郎忙着在乌木长餐桌上摆盘盏刀叉,她穿的是一件很考究的半透明饰边睡袍。一个身穿黑毛衣的姑娘在悬在天花板下面的横木上做杂技动作。一个非常年轻的舞女穿着芭蕾舞裙,忽而脚尖着地绕圈子,忽而扬起大腿做腾升动作,另一个女人穿着华丽的晚礼服,懒洋洋地坐在软椅中。一位村姑打扮的姑娘从旋转门中出来,手上拎着一大篮水果。屋子中间有一个高台,上面坐着露易莎。她穿着漂亮的便装,酷似十九世纪的贵妇。她面前有一部纺车,她在纺纱。另一位摩登女郎坐在稍矮一点的地方,在织机旁刺绣。

古依多捧着大小包裹进屋,停下来观望她们片刻,发出一个欢乐的喊声。

古依多:你们好,亲爱的女士们!……我来了!

露易莎高兴地站起来,象老师对小学生讲话似的,用慈祥、欢快的语调提醒其他女郎注意。

露易莎:他来了,姑娘们!……古依多来了!

她迎上前去拥抱他。其他姑娘笑着,嚷着,在他身边围成一圈,每人给他一个亲吻。古依多向她们一一问好,象哄小孩似的分发礼物。

古依多:你好。露易莎!……你好,克拉雷塔!这是给你的……不,是另外一件礼物。这是给阿德丽亚娜的……你好,阿德丽亚娜……弗郎苏阿丝,你的东西在这儿……等一等……上面写着名字哩……看见了吧?对。马雷莎……给你的……你好,丽塔……卡尔拉在哪儿?……不,这是给露易莎的……

女郎们每人得到一份礼物,高高兴兴地打开欣赏。周围洋溢着欢叫之声。

女人们:太好了!……噢,我的心肝!……这个颜色正好跟我的衣服相配!……谢谢,我的宝贝……你得到了什么?给我瞧瞧……看我的!……你真好!……不,这是我的!……我的呢?……亲爱的宝贝!……唔,我真高兴!

安娜突然出现。她领着自己的几个孩子乐滋滋地跑到众人跟前。古依多对她全家表示欢迎,又一次拥抱,又一次送礼。

古依多:你好,安娜!……来,到这儿来……快来,孩子们,这些是给你们的……可是,卡尔拉在哪儿?

他边说边打开一扇门,一个女人的歌声随即从那儿传出。

这是一个大房间,布置得很豪华,铺着地毯,挂着窗帘,中间摆着一张带帷幔的大床。卡尔拉象一只大天鹅似的披着白色羽毛,倚在床上一面唱歌一面吃冰激凌。古依多向她问好。

古依多:喂,卡尔拉!

露易莎也欢快地喊她。

露易莎:快来,卡尔拉!……没瞧见吗,古依多在这儿呢!

卡尔拉下床,朝厨房而来,身上的羽毛随着她的脚步而抖动。

卡尔拉:你好,我的宝贝!

露易莎在另外两个女人的帮助下脱掉古依多的皮大衣。古依多热情地搂住她的腰,把最后一大包礼物送给她。

古依多:这个给你……是最大的……给我的娇妻……

露易莎欢乐激动地拥抱他。

露易莎:哦,古依多……你真好!

古依多(问):一切都好吗?……一切都正常吗?

那个名叫马雷莎的女人走到他跟前,深情地递给他几页纸。

马雷莎:瞧,我全抄了!……我很喜欢。

露易莎:啊,真的,古依多,这是你写得最出色的作品!

许多女郎热情附和。

女人们:非常出色!非常出色!

古依多走向浴室,轻轻推开门。

古依多:嗬,嗬,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刚推开门就喜出望外地楞住了……

浴缸里站着一个美艳绝伦的东方姑娘,她的皮肤呈金黄色,身上穿着短裙,项颈上戴着花环。浴缸里的水没过她的小腿,她站在那儿如同站在海边。

古依多:这位是谁?

露易莎:新来的。我今天上午才把她带回家。怎么样,挺可爱吧?我一看见她就想,你准会喜欢的……

她转向那个姑娘,用温柔的声调作介绍。

露易莎:这是古依多。

姑娘露出一个妩媚的笑靥。古依多走到她跟前,摸了一下她的脸蛋。

古依多: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莞尔一笑,带着外国口音):毛阿娜。

露易莎:呶,吻他一下。

毛阿娜探出身子亲古依多一下。古依多回吻后开始洗脸。毛阿娜走出浴缸,跟另外三四个女郎一道在他身边侍候:一个递肥皂,另一个递牙刷,第三个递毛巾,第四个揩干他的手。他们在谈话。

露易莎:不过,古依多,你跟吉姬可一点也不合适。

其他女人附和。

女人们:对,对……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

古依多:是这样。吉姬在哪儿?怎么没见她?

露易莎:你当然看不见她。我罚她蹲禁闭了……没办法,她是德国人……答话没礼貌,毫无教养……

女人们:毫无教养……答话没礼貌……

古依多边揩手边朝一扇小门走去。露易莎和其他女郎跟着。

露易莎:你知道,我是很耐心的,但超过一定限度可不行!……你去跟她讲吧……因为她很妒忌……

女人们:对,对,她很妒忌!

露易莎:要是她还那样,就只好把她撵走……我很遗憾……

古依多点点头,仿佛说:“现在由我来,你们别管。”他一面揩手,一而推开小门入内。

这是一间小屋,吉姬坐在人字木梯的顶端。她是个演员,身穿饰满亮晶晶的金属片的连衣裙,头上插一根五彩缤纷的羽翎。连衣裙的边衩开得很高,大腿裸露在外。她双手攥拳撑着下巴,紧蹙着眉头坐在梯上。

古依多:怎么样,吉姬?出了什么事?

吉姬耸耸肩不回答,眉头锁得更紧了,泪水眼看就要淌下,活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古依多:哎,别这样,吉姬……不能这样……你为什么要顶撞露易莎呢?……大家都在埋怨你,知道吗?……这么妒忌可不好……你知道,我也爱你……对不对?……你将永远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演员……

吉姬边哭边回答,夹杂着意大利语,法语和德语。

吉姬:我没惹她,(德语)我的爱……(法语)我的声音就是这样……(意大利语)我讲话就这个样……我的声音(法语)不象我想的那样……(意大利语)露易莎对我很坏……我……我……我并不妒忌……再说,(法语)他妈的,(意大利语)她们如果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走……

古依多(亲切,然而严肃地):算啦!算啦!……走吧,吃饭去!下来吧,汤面已经煮好了……来,亲我一下……也亲露易莎一下……

吉姬突然破涕而笑,湿润的眼角绽现一个怡人的笑容。她在人字梯顶站直身子,象彩排结束时那样举起双臂,大声唱了起来:(法语)我的爱!(意大利语)我的爱!

她边唱边走下梯子。这几个音节反复传进人们的耳廓,仿佛是最后一幕的副歌。

吉姬(法语):我的爱!……我的爱!

古依多(回到厨房,快乐地说):快,上桌,就座!

女人们在欢歌笑语中纷纷在长餐桌边就座。古依多坐在露易莎和卡尔拉之间。一个年纪不轻的胖女人端来一大锅汤面。古依多认出她就是莎拉吉娜,但她现在穿得干干净净,是一副厨娘打扮。

所有人的盘子里都盛上了热气腾腾的汤面。吃饭之前,古依多先沉思默想了一阵子。女郎们静等着。最后,古依多用某些美国电影人物固有的懊丧腔调说——

古依多:谢谢诸位……是的,幸福在于能够讲真话,而不会使任何人痛苦……祝大家胃口好。

一阵欢快的声音回答了他。大家开始吃饭,然而,不少人喝汤面象牲口吃食那样,发出很大响声,古依多的神经大受刺激,他觉得难以忍受,渐渐烦躁起来。周围仿佛在酝酿着一件可怕的事情。果真如此,餐桌那头传出两个女人的吵嚷声,象是两只雌猫在打架。她俩扯着嗓子叫骂,互相抓搔对方的脸。

两个女人:白痴!畜牲!是我的!……呸!……裱子!……哎唷!哎唷!

古依多攥拳猛击桌子,大喝一声。

古依多:喂!……别吵了。

出现了短暂的静默——酝酿着风暴的静默。古依多能听见周围女人发出的轻微呼吸声。她们全部用恶狠狠的目光乜斜着他,仿佛是一群即将扑到他身上来的野兽。古依多慢慢站起,缓缓往后退了几步,他的目光扫视着所有的人,有如驯兽者威严地看着他的野兽……

马戏团·大兽笼·内景·夜

古依多穿一件双排扣上衣,下套一条绷得紧紧的长裤,脚蹬一双马靴,站在马戏团的铁制大兽笼中央。几架聚光灯的光束集中照在他身上。全场笼罩在黑暗中,观众们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古依多手持长鞭和棍棒,指挥着几只老虎跃起来钻圈。这些老虎是以上的几个女人变的。

女人一老虎在呼哧呼哧地喘气。它们充满仇恨,渴望报复,试图扑到他身上。用利齿咬他的小腿,用爪子抓他的钮扣。古依多挥鞭自卫。时而原地转一圈,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他要把老虎赶进通道,使它们回到场外的铁笼中。

古依多:嗬一嗨,……嗬!……卡尔拉!……嗬,嗬,吉姬!……嗬一嗨!……马雷莎!……嗬一嗨!

渐渐地,女人一老虎一面咆哮、吼叫并张牙舞爪,一面乖乖走进通道。最后两只老虎是卡尔拉和莎拉吉娜,它们同时走进通道,由于臀部过大而卡住了,谁也不能动弹。它们挣扎着,吼着,但无法脱身。最后多亏古依多抽了几鞭,它们才算分开,先后走进通道消失了。

观众报以暴风雨般的掌声。乐队奏出震耳欲聋的进行曲。古依多鞠躬致谢。他累得呼呼直喘,衣服也已被撕破。周围的一切再度陷入黑暗……

修道院·修士的房间,走廊·内景·夜

古依多呆在修道院的一间洁白、朴素的单人房间中。这里光线暗淡,悄然无声。他徐徐走到门口,用平静、甜蜜和泰然的声音说——

古依多:晚安,亲爱的女士们。祝大家晚安!

长走廊的两边是一个个小门。从这些小门中传出女人们轻声柔气的回答。

女人们的声音:晚安,古依多……晚安。晚安。晚安。

这些小门几乎同时关上。古依多做了一个不大明显的告别动作,关上门,在屋里坐下,心里感到很轻松,很愉快。不久,他上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看着光线暗淡、气氛寂静的房间,开始神思遐想。

一阵令人心碎的低泣声蓦地传进他的耳廓……他心焦如焚地听了片刻,站起来打开房门,进入走廊窥探。黑魆魆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所有房门都关着,看不见一个人影。这阵凄凉的哭声是从走廊另一端发出的。古依多怀着越来越忧虑和困惑的心情,在黑洞洞的、没有人的长走廊里慢慢走着。他朝着哭声而去……最后在一道屏风前停住脚步。他朝屏风那边一看,发现露易莎靠在墙上啜泣。古依多不敢走到她跟前,脸上露出无限悔疚和十分痛苦的表情。

露易莎(一面伤心抽噎,一面说):为什么丢这个丑?……受这种侮辱,到底为什么?……古依多……你为什么让我过这种生活?……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

古依多热泪滚滚,这是疚歉的泪水,痛苦的泪水,忧虑的泪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

教堂·内景·白天

这是十五年前。他的妻子身穿白色结婚礼服,同他并肩站在教堂的神坛前。

神甫:婚姻意味着互相忠诚……丈夫必须供养、保护、热爱、尊重妻子……

露易莎和古依多交换了一瞥含情脉脉的激动目光。神甫接着往下说。

神甫:你愿意娶面前的这位姑娘做你的合法妻子吗?

古依多(非常激动,瞧着露易莎):愿意。

神甫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与管风琴声融在一起。古依多注视着身穿白色新娘礼服的露易莎,她是多么年轻,激动,热情和充满信心呀。

疗养地·咖啡馆·内景·白天

咖啡馆里的小乐队在演奏马祖卡舞曲。

古依多和露易莎坐在一张小桌旁。二人相对无言,气氛十分紧张。

卡尔拉原先占用的那张小桌现在是空的。

露易莎心情烦躁。他俩显然刚进行过一场激烈和痛苦的争辩。露易莎眼里含着泪水,避免看古依多。古依多也很恼火,他一句话也不说,心情很沉重,很痛苦。

露易莎忽地站起身,默默朝门口走去。古依多迟疑片刻后,站起来慢慢跟在她后面……

姜恰诺(注4)街道·外景·傍晚

古依多在街道上悠闲地散步。这个地方同所有温泉城市和避暑胜地一样,主要街道两旁全是广告牌、橱窗和霓虹灯。镜头掠过几家商店,它们虽然大小不同,却都摆着一个大鱼缸当橱窗,里面游动着长着鱼鳍和鱼鳃的女人。这是一家专售游泳衣的美国大公司做的广告。许多骑摩托车和自行车的小伙子在店门口停下观赏。

镜头摇向另外几爿店,接着骤然把几个集市上常见的老式摊位框入画面。这些货摊上挂满镜子和大小气球,招徕顾客玩“现代射击游戏”和“光学射击游戏”。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金发女郎招呼古依多打几枪。她的头发是染过的,衣服华丽到庸俗的程度。古依多彬彬有礼地摇摇头。

又是几家商店,然后是一家支着布篷的露天咖啡馆,这里顾客很多,和里乔内(注5)的扎纳里尼咖啡馆是同一类型的。咖啡馆隔壁是一家男式时装店,再过去是一家很大的木料店。霓虹灯把这家木料店照得雪亮,但店里却毫无装饰,甚至没有什么货物,只陈列着一口玻璃棺材,里面卧着苦行者的尸体。积满灰尘的橱窗上贴着好几张大幅布告,上面写着“大奇迹:苦行者图拉赫死后四十天将为你们而复活”。入店参观需付一百里拉。

陈列室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约模五十岁的女人——大概是德国人——坐在玻璃棺材旁边看米老鼠连环画。她抬头朝橱窗望了一眼,看见古依多后立即垂下眼睛。她的衣饰不讲究,晚礼服外面披了一件质量一般的绿毛衣。

苦行者棺材陈列室·内景·夜

古依多慢吞吞地进入陈列室。那个女人站起来迎接他,给他一张参观券。古依多交钱。

古依多:您是苦行者的妻子吗?

苦行者之妻:是的。

古依多好奇地看着玻璃棺材。一只蜜蜂围着棺材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几支有毛病的霓虹灯管时亮时灭,发出吱吱声,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古依多慢慢走到棺材跟前。

古依多:他什么时候复活?

苦行者之妻:下星期一。

古依多:什么时候入殓的?

苦行者之妻:二十五天前。

女人挥手赶走蜜蜂,转身去修理霓虹灯管。

古依多默默望着棺材里面的苦行者的遗骸。一条苏醒过来的小蛇沿着死者的腿有气无力地向上爬。

古依多感到毛骨悚然,缓缓抬起头,机械地望着正前方的橱窗玻璃。

橱窗外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位非常时髦的褐发姑娘,酷似他幻想中的克劳迪娅。古依多担心这是自己的幻觉,疑惑了起来。然而周围那些听惯的声音并没有消失,一切都既具体又现实: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街上有三位女郎走来,围住这位褐发姑娘提问题。她含笑作答。另一些人停下来凑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他,掏出纸片或画册请她签名。她有求必应。

古依多快步走到门口。

古依多: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向他摆手打招呼,笑着回答):你好!

古依多穿过越来越拥挤的人群。

古依多:什么时候到的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克劳迪娅被人们团团围住,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她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她有点腻烦了,试图避开这些崇拜者,不再满足成倍增加的签名要求。

克劳迪娅:现在行了……劳驾……对不起……签最后一个,好了……我不能再签了,请原凉……

古依多前来干预。他挽起她的胳膊,试图打开一条通路,但未成功。于是,他无可奈何地领她走进店内,关上店门,把那些跟来的人拒之门外。

古依多:请原谅……让我们过去……好了……

克劳迪娅发现自己已被拽到苦行者的棺材旁边。惊讶片刻后,她象小孩似地傻笑起来。

克劳迪娅:嘿,这是什么?……哈哈!……瞧,瞧呀!……我觉得真好玩!

街上的人聚集在橱窗外。古依多央求苦行者的妻子。

古依多:劳驾,夫人,请把橱窗遮上……只遮几分钟……我们马上就走……这样……请看……

古依多自己动手,拉下橱窗后面的帷帘。街上的人群看不见里面了。苦行者的妻子感到不解,面有愠色。古依多再次致歉。

古依多:请原谅……只遮几分钟……(转身执着克劳迪娅的双手):克劳迪娅!我的美人!……你不是说明天来吗?我准备在旅馆里等你哩……(他倾过身子亲她的面颊)

克劳迪娅(桀然一笑,十分自然地回吻他两下,兴冲冲地):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化入]

古依多的小汽车·内景·夜

古依多驾车缓缓行驶在一条荒僻、黑暗的乡间道路上。克劳迪娅坐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象小姑娘听民间故事那样入神和兴致盎然。

古依多:……他看见了她,跟她讲过话,于是就异想天开起来……都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不了解她……唔,就是不了解你扮演的人物……不了解这个姑娘……他起码应该了解她的——怎么说呢——感情要求,如果他不能具体实现她的要求的话……对他来说,这很重要,十分重要……不能放弃……因为如果放弃……就等于失去所有的希望……懂了吗?……(笑,改变口气)所以我让你来了……

克劳迪娅(莫名其妙地笑笑,严肃地):可是这个姑娘是什么人?还在念书吗?还是已经工作了?……他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古依多:应该在这儿遇见她……不,她不是学生……起码我想,她应该是博物馆管理人的女儿,是在古画中间长大的……她自己几乎也成了一个古代的形象,道地的意大利女郎……后来,不,嗯,或许她住在铁路扳道房附近……在温泉浴池工作,或者在旅馆工作……这只是一个设想。

克劳迪娅(从内心深处感到不安):怎么?只是一个设想?影片中到底有没有这个角色?我知道你们还没有把这个角色写进去。

古依多(用开玩笑的口吻承认):对,没写进去……甚至还没有构思出来……

克劳迪娅不明白古依多是拿她开心,还是在说正经的。她希望他是在开玩笑,但她确实很担心。

克劳迪娅:嗬,对不起,我什么时候开始拍电影?……你怎么开拍?

古依多(半开玩笑半认真)。请放心,我一定开拍。十五天以后……(笑,然后换了语气)……你要知道,这部片子有点特殊……我想……人物应该从环境中诞生,尤其是你扮演的这个角色……他们没有一种自主的生活……(亲切地,用开玩笑的语调)你知道“自主”是什么意思吗?

克劳迪娅:自主?……嗯,知道,自主呗……

古依多(突然改变口吻,不客气地):譬如说,你爱上过什么人吗?……你能爱上这样的一个男人吗?……

克劳迪娅有点怅然,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的自制能力。

克劳迪娅:不过,对不起,他结婚了吗?

古依多:结婚了,我已经跟你说过。他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情妇……

克劳迪娅:啊!……那他还寻找什么呢?如果妻子爱他……我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古依多:嗯,或许他不讨人喜欢……他为什么应该讨人喜欢呢?

克劳迪娅:他起码应该喜欢自己的妻子吧?妻子由谁扮演?这个角色重要吗?

古依多:他不知道是否喜欢她……唔,他当然很喜欢她……但他一直感到内疚。你觉得对不起一个人,还能喜欢她吗?他觉得她越来越陌生,仿佛是一个法官,现在对你露出笑脸,可你知道他将给你判刑……另一个女人嘛……是一种纪念品……象母亲,象奶妈,可是也象害人精……你在听着吗?……明白吗?

克劳迪娅(摇摇头,用开玩笑的声调坦白地):不明白,脑子里一蹋糊涂……

古依多笑,但内心很忧虑。他降低车速,驶进一个偏僻古老的村子,进入小广场。他望了一眼外面,认出了这个地方。

古依多:这儿应该有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很美……一个小广场……等一会儿就能看见……

他踩踩油门,踅进一条小巷,驶入另一个广场。这是十六世纪的建筑杰作,一侧矗立着一座带有神秘色彩的大厦,这座大厦虽己年久失修,但仍然轩昂壮观,气派非凡。古依多停车,打开车门,下车。克劳迪娅随着下车。

广场·十六世纪的大厦·外景·夜

砾石地面凹凸不平,石缝中长着青草。广场上人迹全无,四周的屋宇十分低矮,家家门户紧闭,一片寂然。钟楼上的大钟敲了三下。古依多和克劳迪娅默默看着四周。

克劳迪娅(低声说):真美!……真希望归我所有……

古依多挽着她,接着讲刚才没讲完的话。他的语气十分随和,带有忏悔色彩,显得诚恳,有说服力。

古依多:有时我觉得一切都清楚……甚至以为影片已经摄制完毕……也许因为这些是我自己的回忆……我自己的事……另一些时候恰恰相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毫无头绪……就象我的生活一样……有什么意义呢?……唉!……(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汽车,用开玩笑的,然而又是推心置腹的口气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些话你可别跟记者说。我只告诉你……不能对任何人讲……

克劳迪娅被他的突如其来的信任和他的语调所触动,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请他放心。

克劳迪娅:我?……不会的!……别人对我讲的话,我从来不传……

他们重新上车。

古依多的汽车·内景·夜

古依多上车,关好车门后,没有发动马达,而是调过头,用纯职业性的目光打量着暗处的克劳迪娅。

古依多:你从来没试过把头发往上梳吗?……你的头发往上梳怎么样?试试看吧……

克劳迪娅立即听从导演的吩咐。

克劳迪娅:我不喜欢……不好看……

古依多:转过身去……就这样……很好看……再往那面转……(默默注视着她,片刻后开动车子)……我还考虑过这个情节:他臆想着她的各种姿态。呶,就这样……象现在这样。然后是在草地上……有一次在旅馆,在他的房间里……她忽然来了……他俩待在一起……

克劳迪娅:可是,她爱上他了吗?

古依多:是的,当然喽……应该爱上他……不仅如此,关键在于是她主动的……他感到惊讶……这改变了他的生活……

克劳迪娅:对不起,这姑娘肯定有点怪……只见过他一次!

古依多:关键就在这儿……好象她一向对他很了解似的……譬如,她也许会对他说: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我一直盼着你的出现。只要你愿意,我就跟你走。只要你愿意,我就等着你。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牺牲一切……你会对一个男人讲这种话吗?

克劳迪娅有点不自在了。

克劳迪娅:不知道,看情况……如果我真心爱他……再说,这也取决于你想怎么拍这部影片……当然,这个可怜姑娘若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家伙天知道会遭受多大的痛苦……她叫什么名字?

古依多:我想让她叫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可这是我的名字……

古依多:对……你不喜欢吗?……她应该象你这样……所以我才选了你……

克劳迪娅怡然一笑,向他投去一瞥信任的目光,但她随即又感到惶惑了。古依多立刻换另一种口气。

古依多:我知道没解释清楚。嗯,这样吧,你设想一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象我这样……

克劳迪娅:唔?……你四十岁?……我以为……

古依多:不止四十?

克劳迪娅(自知失言,打算挽回,用小孩口吻):不……因为你戴着眼镜……

古依多(摘下眼镜):这样呢?……

克劳迪娅:三十九岁。

两人笑。

古依多接着说:好,现在讲正经的。你想象一下,一个象我这种年龄的男子……由于不想接受现实……他从来不想弄清自己的感情……或者只是由于他看不见现实……他认识了一个姑娘……象你这样的姑娘……你多大?

克劳迪娅:二十一。

古依多:你觉得自己太年轻吗?

克劳迪娅(有点摸不着头脑,严肃、诚挚地):不,为什么?……我要是真心爱一个人,决不在乎他的年纪……

沉默。古依多减速,汽车渐渐停下。四周是披上夜色的田野,充斥着蟋蟀的叫声和鸟儿的扑翅声。古依多仿佛陷入了沉思。片刻后——

克劳迪娅:那么,最后怎么结尾呢?

古依多猛地一楞,默默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谈出了刚才思考的内容。

古依多:他好象觉得玻璃橱窗后面有一样东西与他有关……象是某样东西获得了再生……也就是说,这样东西应该使他明白,他己脱离一切,脱离生活……而他,尽管非常了解……她的奉献是真心诚意的……但他是这样地……这样地……

克芳迪娅:胆小?

克劳迪娅很直率,很诚恳,但语调中也有很多个人成分。

古依多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古依多:嗯,讲得夸大了点……胆小?……假设我在苦行者那儿看到你的时候……就是在那个玻璃橱窗后面……我明白了,你……正是你,克劳迪娅,你愿意……你爱上了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另起炉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但假设这样……假设我没有勇气打破橱窗,因为周围有人……免得他们把我当成疯子……就这样,明白了吗?……不错,归根结底,我胆小……你等了一会儿……对我笑笑……就走了……你知道吗,我看见你的时候,确实有一阵子怀疑那不是你……

他的这种介于想象和真实之间的语调越来越令人感动,克劳迪娅受到了影响。

克劳迪娅(低声回答):可是,他把这些事情说了吗?告诉她了吗?他如果爱她,为什么不跟她说呢?……这很简单……

古依多在黑暗中定睛看着她……

古依多:即使告诉她又会怎样?……关键就在这儿……他,被缠住了……很疲倦……怎么能有勇气呢?……还能存有什么希望?……你认为他俩后来应该怎么办?……一起出逃吗?……

长时间的沉默。克劳迪娅终于作出回答,她的声音低沉,激动,但纯朴,坦率。

克劳迪娅:嗯,如果既不能对妻子。也不能对另一个女人——他的情妇——产生爱情……他又怎么能爱上第三个女子呢?……或许他根本不懂得爱……因此就不必枉费气力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遐想结束,古依多开动车子。

古依多(重新用戏谑和痛苦参半的声调):好吧,到这儿为止,结束了。删掉这个角色。或者根本不拍这部影片。

克劳迪娅以为他说着玩。

克劳迪娅(用轻松、然而含有不安成分的口气):反正我有合同,你们得付我钱……

古依多驾车疾驶。

古依多:但我知道那位姑娘是存在的……确有其人。我知道,有这么一位姑娘。我认识她。呶……(他猛地刹车)……我还知道她的住址。就住在那边……那栋小屋,在扳道房附近。现在就带你去看,你会相信的。

克劳迪娅(甚是兴奋,乐孜孜地笑着,幼稚地):上哪儿?……你要干什么?……

古依多:下车吧……咱们去按铃。我把克劳迪娅叫出来,让你看看……

铁路·扳道房·外景·夜

小汽车在道口附近停下。旁边的扳道房关着门,静悄悄的。

古依多牵着克劳迪娅的手朝扳道房走去。克劳迪娅兴致勃勃,象小姑娘一样笑着,但也有点惴惴不安。

古依多:走吧……门铃在哪儿?

克劳迪娅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想往回走。

克劳迪娅:不,不……你怎么跟她讲?……这种时候……别发疯……再说,这又不是真的……

然而,尽管她不相信里面住着一个名叫克劳迪娅的姑娘,但兴致很高。古依多按铃,敲门。

古依多:她在里面睡觉,这个克劳迪娅……上面那间是她的卧室……她下楼了……

开窗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头发蓬乱、睡眼惺松的上岁数的女人探出脑袋。克劳迪娅又好笑又担忧,不知道是否应该钻进汽车。但她只是兴冲冲地看着。

女人:谁呀?……什么事?……

古依多:对不起……会计师……市政厅的会计师……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住这儿吗?……

女人:谁?……

古依多:市政厅的会计师……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女人:没有,没有……什么会计师?……没有,这儿只有我们……

古依多:很抱歉……请原谅,对不起……别人是这么对我们说的。晚安。

女人重新关上窗子。古依多回到克劳迪娅身边。克劳迪娅象小姑娘似的开心笑着。

克劳迪娅:她就是你的克劳迪娅吗?

古依多(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语气谐谑):克劳迪娅就是你……

他想在她头发上吻一下。克劳迪娅扭头避开,笑着钻进汽车。

克劳迪娅(从车里说):咱们回去吗?……我有点饿了……

古依多关上车门,恍恍惚惚地。

古依多:嗯……咱们回去……(他绕到汽车另一边,也上了车)

[渐隐]

沙滩·宇宙飞船·外景·白天

巨型宇宙飞船已经完工。古依多的汽车停在飞船近旁。

沙滩上一小群人在等候:他们是记者,摄影师,来宾,男女演员,摄制组人员。

已经铺好长餐桌,三四个穿白制服的仆役在一旁侍候——这一天将开宴会。沙滩附近的马路上停满小汽车。

古依多由露易莎和卡里尼陪同前来。人们围住导演。露易莎和卡里尼消失在人群中。在场等待的人当中有罗赛拉,蒂娜,米凯拉,恩里科,丹德雷亚。还能辨认出几个参加过试拍的女演员。

帕切工程师第一个迎着古依多而来,他神采奕奕,踌躇满志,挽着饰男主角的美国演员的胳膊。演员化了妆,以便增加“记者招待会”的气氛。他别别扭扭地向古依多伸出手,帕切工程师连忙向摄影师示意,让他们别错过机会。握手时间长得超出必要,被人们团团围住的古依多成了闪光灯的攻击目标。拍照毕,帕切在布鲁诺及几个制片助理的帮助下,打开一条通道朝宇宙飞船发射架走去。

帕切:走吧,走吧……上去……他一到上面就跑不出你们的掌心了……你们可以尽管提问题……等一等……请在这儿停一下,劳驾……古依多……上梯吧。

古依多和美国演员在梯子上又握了一次手。摄影师们赶紧揿快门,打闪光灯。古依多继续往上登,后面紧跟着一小群记者和演员。他们象是押他上断头台行刑。

他们登上字宙飞船的最高一层。帕切让古依多走向一张小桌。桌旁安着一个话筒。“记者招待会”即将开始。古依多走到桌子后面,似乎想把它作为一道屏障,把自己和随后来的人群隔开。但他马上就被人们团团围住了。化了妆的美国演员站在他身边,如同他的可笑的影子。站在另一边的帕切工程师向记者们频频做手势,鼓励他们提问。布鲁诺向他们分发油印材料。

帕切:有问题尽管提……现在已经没有秘密了……明天开动摄影机,拍第一组镜头……演员名单、技术数据全有……都在这份材料上……

一个记者马上用敌视、冷酷、咄咄逼人的语调提问。

记者甲:您能在影片的男主角身上辨认出自己吗?(他指着化了妆的美国演员)

古依多:每部影片都这样……相似程度有高有低……可以说,主角反映了……

记者乙(打断他,逼问):这部影片是自传性的剖白,对吗?

古依多:自传和虚构之间并没有确切界线……我觉得……

记者丙:即使这不算科幻片,起码也应该说,你把科幻题材作为逃避现实的手段,对不对?

古依多:不完全对……不完全是逃避现实……不如说是想开拓一条新路……

另一个人打断他(这个人讲话时,古依多的迷惘目光投向宇宙飞船下方的宽阔海滩和广裹大海(注6))。

记者丁:人与人无法沟通思想的问题确实是您要阐明的根本问题呢,还是仅仅是一个借口?

古依多:我认为,这个问题已经成了所有人的借口……一个用滥了的词汇。

记者甲(紧接着问):那么,您打算用这部影片说明什么?

其他人也纷纷诘问。

记者丙:您确实认为,您的自传性个人经历会使公众感兴趣吗?

记者戊:您如何为这种与新现实主义背道而驰的情感蜕化现象进行辩解?

记者己:您向我们提供的是一份经验总结,还是一份遗嘱?

人们把古依多围得水泄不通,他的怅惘目光经常投向天空、海洋、沙滩……

突然,周围的其他声音听不见了。记者们用越来越粗暴的语气提问,他们的目光和手势变得越来越具有恫吓性。仿佛在酝酿一场私刑。

记者们:您妻子是否知道这部影片是自传性的剖白?……您妻子如和对待您的婚外关系?……您确实在办离婚手续吗?或许您已经适应现状,满足于从情妇身上得到安慰吧?……您知道这部影片是一个无能为力者的自白吗?……您是个失败者,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呢?……您承认吧,您没什么可说的了……您干吗还不自杀?……您为什么不体面地引退?……您滚蛋吧……快滚……

一个提问者检起砖头对准他脑袋砸来,另一个人操起木棍扑到他身上,其他人纷纷效法。

私刑开始。[化入]

古依多的衣服被撕破,一半身体露在外面,浑身鲜血淋淋。他站在海滩上。周围悄然无声。

附近还有几个记者和来宾在交谈。仪式仿佛已结束,人们在互相告别。古依多身边站着制片助理,这个又矮又胖的男子紧锁眉头,惊讶地看着他,由衷地感到气忿。

制片助理:天哪,博士!

他住了嘴。古依多呆楞着,似乎已失去记忆。

制片助理(接着说):天哪,博士!……您看见了吗?他们把您活活打死了!

古依多:把我打死了?

制片助理:您没看见吗?……天哪!……

古依多的鼻青眼肿的脸上露出了希望。

古依多:噢,是吗?……这么说来……

制片助理耸耸肩,感到非常气忿,但又无可奈何。

制片助理:唉!……

古依多:这么说来,我……

制片助理双臂一摊,摇摇头,然后指着海边的一样东西。

古依多扭头看着海边:那儿停着一辆殡仪车。他很激动,这是一种欢乐的激动,一种充满希望和自由感的激动。

古依多: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很满意!……我可以走了吗?……我走啦……

制片助理有点纳闷:喂,请等等,别走,我叫个人……别这么就走……工程师……布鲁诺博士……

古依多:不必,不必……别惊动他们……谁也别惊动……

制片助理几乎发呆了。

制片助理:可是,至少得通知您夫人……您的妻妹……博士!

古依多:不,不……也别告诉我妻子……这样很好……你要知道,我多么满意!正好符合我的心愿!别说了,让他们呆着吧,别叫任何人……谢谢,谢谢……再见……回头见……

古依多迈着轻松自如的步子走向殡仪车,上车坐到穿灰制服、戴大沿帽的司机身旁,看了他一眼。司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化了妆的美国演员。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一言不发。须臾,殡仪车缓缓开动。

海滩、宇宙飞船、大海随即消失。殡仪车在一条绿树成荫、鲜花遍地的美丽山谷中轻快地、平稳地行驶着。古依多心旷神怡,喜形于色,他放眼四周,呼吸着迎面吹来的夹有花香的微风。

殡仪车驶进大教堂,这里装饰得金碧辉煌,燃着无以数计的香烛。殡仪车驶过时,管风琴奏出庄严、悦耳的圣乐……殡仪车道进一条长画廊,这里陈列着价值连城的艺术杰作……

画廊消失,眼前出现了一个美丽、和谐、幽静、空旷的大广场……

殡仪车沿着一条逶迤曲折的下坡路行驶。这条路很长,与古依多的生平有关的地方、人物和事物在路旁频繁出现,消失,重新出现红衣主教的高大雕象,旅馆的卧室(卡尔拉躺在床上呆候),旅馆门厅(露易莎坐在里面),摄影棚(布鲁诺和帕切工程师在场),寄宿学校的课桌,农舍,海滩(那儿有莎拉吉娜)……同样的场所,同样的人物以越来越高的频率,越来越快的速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现,不断地、无情地、不容分说地投入他的眼帘……

古依多被恐怖和焦虑攫住,双眼圆睁,浑身冒汗,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渐隐]

温泉旅馆·古依多的卧室·内景·白天

古依多整理好最后一个手提箱。另外两个箱子已经关上放在门边。房里乱七八糟,他要走了。

卡里尼坐在沙发中。他的讲话口气跟往常一样冷漠、平淡。古依多沉默着,或许根本没听见对方讲什么。

卡里尼:白白糟蹋钱是制片人常有的事……你做得很好。没别的办法……帕切自作自受,不能毫无准备就冒这么大的风险……一部影片没拍成功,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经济问题,而对已经取得目前地位的你来讲,有可能意味着你的艺术生涯的终结……让他们大嚷大叫吧……你放弃了,这是需要勇气的,你及时得救了……

电梯服务员(敲门入内,指着手提箱):可以拿走吗?

古依多:可以,搬到下面去吧……

电梯服务员提着行李出门。古依多走进盥洗室,朝四周看了最后一眼。

古依多:嗯……咱们走吧……(他在卡里尼前面出去)

旅馆·走廊·摄影棚·内景·白天

电梯服务员推着行李在前,古依多和卡里尼随后,在走廊里走着。古依多在那个改作摄影棚的大厅前停下,推门入内。

这里也是一片搬迁景象。墙上的照片已摘下,模型横卧在地,有的模型已坏,几个没盖盖的大箱里装着各种杂物。制片组的两个勤杂人员和一位年轻制片助理在整理包装东西。他们用奇怪的、严厉的、但不是敌视的目光瞥了一眼古依多,对他显然没好感。古依多向他们告别。

古依多:嗯,再见……咱们会很快见面的……下一次……

一个勤杂人员(耸了耸肩膀):嗯,希望如此吧……

另外两人也向他打了招呼。古依多离开。[化入]

温泉旅馆·门厅·内景·白天

门厅里几乎空无一人。外边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露易莎穿着旅行服坐在大厅一角的小沙发上,身旁是三四个大手提箱。她见古依多和卡里尼步出电梯后,拿好提包、上衣和雨伞站了起来。接待员走到古依多跟前,指着露易莎的手提箱。

接待员:装车吗?

古依多:装吧,我的也装……

露易莎已经走到外面。接待员招招手,搬运夫和仆役立即拿起露易莎的行李,跟在推着古依多的行李的电梯服务员后面。古依多和卡里尼也走到外面。

温泉旅馆·花园·外景·白天(日落时分)

搬运工和仆役把行李装进旅馆的小面包车,然后同接待员站在一起等着收小费。古依多给了每人一笔小费。众人鞠躬致意。

古依多(对卡里尼):真抱歉,小汽车留给你,给你添了麻烦……明天就能修好……你一到就给我打电话……我上你家取……谢谢……(扭转头沉重地补充一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卡里尼吻露易莎的手。露易莎上车。古依多同卡里尼握手,也上了车。即将开车了。

卡里尼(挥手告别,一字一句地):你做得很好……不必苦恼……你做得很好……

小面包车在空荡荡的林荫道上行驶,碾得砾石咯吱咯吱响。它出了栅门,驶进街道。

温泉城·街道·外景·白天(日落时分)

旅馆的小面包车在温泉城的街道上疾驶。霓虹灯招牌比以前大为减少,疗养季节蜂拥而至的五光十色的人群几乎无迹可觅。该城显得颇为冷清,恢复了它的外省面貌。

小面包车。内景·白天(日落时分)

小面包车朝火车站奔驰。古依多和露易莎上车后开始一场痛苦的交谈。这种交谈在继续,但他俩的口气比开始时平静、温和多了。

露易莎:你不也觉得更自由吗?是我提出让你完全自由的。反正我对你一点役用,只给你添烦恼。

古依多:我从来没这么说过。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坚持分居的,对不对?(装出笑容,尽量用亲切的口气)可是,坚持分居的是你。

听到这句话后,露易莎觉得不好受,扭动了一下身体。她认为古依多这样说是出于利己主义的打算,试图诋毁她的声誉。

露易莎:我也会觉得更自由的。嗳,请你认真考虑吧,我不能这么下去了。你知道,这叫人不愉快。我总觉得是你的负担……迫使你撒谎……我受不了啦……

古依多:听你讲话的口气,仿佛由于我的过错,你一直在受罪。我不这样认为。

露易莎:你知道什么?总不见得我每回感到失望,都要告诉你吧。

沉默。片刻后,古依多打破了沉默。

古依多:咱俩分居后怎么办?这事谈过多次了。分居后怎么办?会有什么变化吗?你仍是我的妻子,我仍然是你的丈夫。你会另找一个吗?露易莎,老实告诉我,你会跟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吗?

露易莎回答时用的口气开始是刺激性的,后来变得很痛苦。

露易莎:你一点也没明白。奇怪!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生活得安宁些,平静些。既然得不到别的,至少得到一点宁静吧。就这样,心平气和地结束。我干了错事,算了,让它结束吧,自认倒霉吧。

古依多象看小姑娘似地用怜悯的目光瞧着她。

古依多:独身?可是,露易莎,你才三十七岁!你这种年纪独身怎么行呢?过一二十年独身生活……直到老年……

露易莎: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不就一个人吗?你给了我什么啦?我眼前能看见谁?再说,我还可以另起炉灶嘛。趁现在还不算太晚。找到合适的,就另起炉灶。

古依多:谁会愿意呢?另起炉灶……婚后十四年……

他突然住口——车站到了。古依多打开车门,司机下车帮忙。小面包车停在火车站前面。

古依多(匆匆对司机):请赶快卸行李,劳驾。(喊)搬运夫!

温泉城·火车站·月台·外景·夜

古依多和露易莎在月台上候车。旅客不多,夜色笼罩下的月台显得冷冷清清。电铃叮零零地响个不停,火车即将进站。古依多和露易莎继续交谈,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语调越来越惶惑、惆怅和凄惶。

古依多:咱俩并非不合适。即使离了婚……糟就糟在这儿……你知道吗,露易莎,我相信,我即使重新结婚,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好的妻子。肯定跟现在一样,不,会更坏……

露易莎:对你来讲,有可能那样……可我呢?你总是只想着自己……

古依多:不,对我是这样,对你也这样,对所有人都一样。换个配偶……这是什么意思?你真相信,另一个丈夫……另一个男人,会比我好吗?也许是的,但真能好到可以为另起炉灶辩解吗?要担风险,很费事,很痛苦……

露易莎(缄默不语。她惶悚不安,几乎陷入绝望;少顷,低声问):那怎么办?

古依多的声音中也流露出失望和惶惑。

古依多:维持现状呗。

露易莎:可是,能这么继续下去吗?要维持多久?就这么下去,直到最后吗?

古依多:我很清楚,咱俩只是出现了误会。一个大误会。应该弄明白是不是咱俩的过错……

火车在轨道尽头出现,开着大灯驶来。进站后,它慢慢减速,最后停住。

露易莎(在车轮的隆隆声中):可我不愿意这么继续下去了!……老这样,直到最后……

餐车·内景·夜[化]

古依多和露易莎在一张桌旁就坐,等着吃饭。他们默默坐着,各自想着心事。

餐车里寂寥冷清。除他俩外,只有两三个旅客坐在另一张桌旁。列车高速行驶。

古依多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飞驰而过的夜间景色……

几栋灯火通明的房舍,一片黑漆漆的田野;火车的黑影和车窗的灯光在田野上掠过。古依多的变了形的身影忽而伸长,忽而缩短,忽而消失,忽而又重新出现……

列车驶进一条短隧道。车窗的光线在黑黝黝的石壁上狂舞,车轮发出震耳欲聋的嘎嘎声。火车驶出隧道,在原野中奔驰。

远方的沉沉山影依稀可辨,山脊上还衔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光……眼前掠过一个畜圈,里面拴着几匹马,暗中看去如同几尊雕塑……

古依多的身影重新在空荡荡的原野上伸长,缩短、飞舞……

古依多的目光心不在焉地投向车内,停留在露易莎身上。露易莎抬起头,盯着他。他俩仿佛用目光互相询问,互相盘查……古依多的视线移向窗外,露易莎掉过脸望着别处。

列车在奔驰,夜间世界的虚幻景象随着车轮辗压铁道的节奏,重新在车窗外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古依多的视线再次投向车内。每张餐桌上都有一盏粉红色的台灯。他恍惚觉得这些餐桌很长,象窗外的景色一样虚幻。此时,所有餐桌边都坐着人,这些人很奇怪,很安静,衣服穿得很神气,但一句话也不讲。他们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红衣主教,莎拉吉娜,克劳迪娅,卡尔拉,他的“后宫佳丽”,卡里尼,苦行者,那两位心灵传感术表演者,梅扎波塔,他一生中遇到的其他人。他们汇集在这里,同车旅行,奔向同一个目标。谁也不能抛弃,谁也不能留下,大家都是古依多的好旅伴,都在对他友好地微笑……古依多深为感激,露出十分激动的表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突然有了新发现。他站起身,嚅动着嘴唇,似乎正在讲一些断断续续的语句……

露易莎诧异地望着他,正准备给他上菜的侍者也吃惊得呆呆地站着。

古依多红光满面,站得笔直,向着所有人,向着全体观众,讲出一些无头无尾的话。

古依多:对,对……不错,不错……我明白了……易如反掌……是的,全部……好象……大家一起……我……你们……噢,上帝,怎么向你们解释呢?……谢谢,谢谢大家……只是需要……别抵制……别反对……易如反掌……一切良好……一切良好……只是……

他住了口,怅然望着四周……

餐车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人群消失了,只剩下原先那两三个人。露易莎和侍者惊讶地看着他。

古依多脑子很乱,情绪很激动。他淡淡一笑,重新坐下。侍者给他上菜,他垂着脑袋,完全陷入了怡人的迷惘。服务员走后,古依多抬头看着露易莎。

刚才的幻觉如同一个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弹精竭虑地作出努力,试图重新获得这个幻觉,弄清它,阐明它。但他未能成功。只是心头留下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激动感和幸福感……

他突然把手伸到桌子上,握住露易莎的手,然后把目光重新投向观众,希望向他们传递某种已经远逝的、已被忘却的、无法再获得的信息……

银幕渐暗。列车充满信心地奔向夜的深处。银幕上一片黑,只能听见车轮发出的自信的、响亮的、有力的、节奏明显的、不可阻挡的隆隆声。

(全剧终)

注释:

注1:莱昂卡瓦洛(1958一1919):意大利那不勒斯派作曲家。——译者

注2:梅扎波塔的昵称。——译者

注3:即制片人帕切工程师,见下文。——译者

注4:意大利中部一小城市。以温泉闻名。人口约一万。——译者

注5:意大利中北部海滨一城市,人口约五万。——译者

注6:前文中,宇宙飞船安在湖畔,这里变成了海边。据费里尼自己解释,这是为了造成荒诞效果。——译者


八部半8½(1963)

又名:八又二分之一 / Eight and a Half / Federico Fellini's 8 1/2

上映日期:1963-02-16(意大利)片长:138分钟

主演:马塞洛·马斯楚安尼 克劳迪娅·卡汀娜 阿努克·艾梅 桑德拉· 

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 编剧:费德里科·费里尼 Federico Fellini/图里奥·佩尼利 Tullio Pinelli/恩尼奥·弗拉雅诺 Ennio Flai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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