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积雨云密集的傍晚，我走在常去的那片树林，走过熟悉的第一个闸口、走过连接灌溉主道的第二个闸口、走到近在咫尺的庄稼后的村落，那股念头又击中了我，数不清第多少次，没有最初的几次猛烈，但仍旧隐隐作痛。

“你年轻时就是这样，受不了固定的居所，想要走出去，去见识有趣的人、新奇的世界。你总是很透彻，别人看不出我喜欢什么，你从来都知道，甚至比我自己更加了解我。”科恩嫂在《无依之地》中的妹妹这样评价她的姐姐。人过五旬，在疾病夺走了丈夫的生命之后，片中的科恩嫂开着一辆处于报废边缘的房车，重新开始了年轻时的流浪岁月。她从不惧怕荒凉、艰苦、孤寂，比如像个男人一样，在道边的灌木丛、在严寒中大小解，歪歪扭扭地提起裤子，灵活迅捷地继续行车，比如盖着几层并不厚重的被子，忍受着寒冷，嘶嘶哈哈地度过冬夜，再比如她年过半百，宁愿一个人穿越北美的版图，务工、云游、栖居，做清洁工、包装工、传输工、管理员，也不想早早地退了休，享受国家来的福利。

如果因此认为她生活艰难、无所依从、令人怜惜，那就陷在了这个世界所树立的精致舒服的生活圈的误解之中，大错特错了。在来往远方的道路上，她习惯轻轻哼唱《what child this is》，据说这是亨利八世给他最爱的妻子安妮博林谱的曲子。她随身携带着浅花留白的陶瓷盘子，因为它的破碎而气愤，重新拼接盘子残片以后，又如释重负，仿佛某种珍爱地回归。尽管50多岁，仍旧像年轻人一样体验黄金蟒挂满上身的新奇和惊恐，像个孩子一样担心水族馆里凶狠的鳄鱼撞破玻璃，而蹦蹦跳跳地躲在人后。她从来不去美化环境的艰苦，她向人平静地讲述她曾经居住的房屋，矗立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房屋后面是沙漠、沙漠、沙漠，沙漠的尽头是雪山。她在旅途中邂逅的爱人喜欢那里，于是他们停下了流浪的脚步，在那里停留了很多年。她从来不吝啬讲述自己并无居所的事实，面对汽车修理员卖掉旧车子的提议，她说这辆车她花了很多心思，她没有房子，她需要它，那里是她的家。在她看来，那是她追求的生活，也是实现自己的方式。她在汽车营地的篝火旁，静静地聆听这些素昧平生的不同面孔怎样踏上流浪的旅途，有的说自12岁起工作了一辈子，领到了500+美金的退休金，买了一辆车而流浪远方，有的说，家里的三个长辈患了癌症，三周内相继离世，从那时起，她一直在路上疗伤。有的说，爱子去世以后，不知道未来在哪，后来发现要上路，帮助路上的人，那是他遇到儿子的方式。在一个黄昏，一个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用了一辈子时间丈量世界的女人对她说：“我觉得我这一辈子过得挺不错了，我在到处划皮艇的时候见过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爱达荷的河边我见过一家子的麋鹿，在科罗拉多的湖上 一只大大的白色鹈鹕落在我的皮艇前方，在划过一个弯角后，那里有一块悬崖我看到上百只燕子停在悬崖上。还有燕子在空中飞舞而且有了河水的倒映看起来就像是我也飞起来了。”之后，女人随手指着夕阳下叠起的一道道云彩，平静而享受地说道“我今天又得到了奖赏”。女人最终选择那个燕群栖落的悬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她所愿，那些她所遇到的陌生而友善的人再次燃起篝火，一块一块将她生前拾到的心爱的石头，投向篝火，为她送行。这是科恩嫂想要经历的生活，似乎是活脱脱的老去以后的自己，似乎又是她所向往的自我的终点与结局。

她曾经是有过一个挚爱的，她为他选择了停下脚步，放下了支撑她流浪的念头，在停留的小镇上，每一个人都爱戴他们。爱人去世以后，她在旅途上总是想念他，她说“只要记忆还在，他就不会走”。她每年还会回到曾经工作、生活、居住的场所，看到空旷与荒凉，会流泪、会发呆、会怀念。爱人重病之时，她狠狠地按住了他注射吗啡的脉搏，用她的方式结束挚爱的疼痛以及生命。她后来在旅途上又遇到了一个挚爱，她劝他结束流浪的日子，回到稳固的家庭亲子生活中，他恳求她一起离开，她果断地拒绝，目送他离去。后来，她真的拜访过他并且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他儿媳说，他那么喜欢她，他总是提起她。一个深夜，她忽然从客房里冲出来，到房车上熟悉的床位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一场噩梦的惊醒。那是个难眠的夜晚，她在破晓以后，回到房子里，来到起居室、餐厅，摩挲着钢琴、家具、餐桌，这些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痕迹，而后，在一家人开始新一天之前，永远地离开这里。她为陌生老人理发，同工作伙伴聊生活的日常，在简陋的小舞厅里偏偏起舞。在寒冬的海边，她的手拂过脸庞，抹掉帽子，闭紧了双眼，凛冽地深吸了一口海边的气息，那就是她，那是一股火热的巨大的生命力。

在一个春日明丽的上午，我跪在床头祈祷，又是想要一了百了的流浪，那时仿佛听到某种心里的声音回荡，那声音说，如果选择远方，就要具备承受艰辛的能力。那能力是一种动人的生命力，那是如冰、如火、如痴、如醉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