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电影界的一件盛事是中国籍导演赵婷凭借与实力派演员麦克蒙多德合作的影片《无依之地》摘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最高奖项——金狮奖。导演的中国籍和女性身份为她赢得了足够的关注，又由于是中国人拍摄纯正的美国故事，赵婷被拿来与李安一起谈论。

以上两句话大概包含了所有相关的影评都会提及的信息，在一般情况下，这些信息都只是围绕着电影本身的花边新闻，是提供给电影爱好者消费的娱乐产品，对于了解一部电影来说意义较小，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创作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很容易对作品产生显而易见的影响，孟子说“知人论世”，实在有其智慧的地方，作者可以在言语中死去，也可以在言语中复活。

实际上从这些信息中我们又大概能了解这样一些事：第一，赵婷15岁前往美国留学，对美国社会既能有足够的了解，又能以一种“他者”的视角进行审察，这对影片客观、冷静、疏离的叙述口吻产生一定影响。

第二，赵婷本人是个“酷女孩”，公路生活有足够的兴趣，其导演处女作《骑士》就是一部公路片，这多少能解释本片的公路片基调。

第三，赵婷被拿来与李安进行比较，因为二者都是极受美国电影界认可的华人导演，而李安对家庭题材的电影有明显的偏爱，且不说他在美国拍摄的中国题材电影《喜宴》，就是改编自简奥斯汀名著的电影《理智与情感》，甚至是摇滚音乐题材的《制造伍德斯托克电影节》，都十分具有李安色彩地添加了细腻的家庭情感的戏份，而赵婷显然更酷，更具有个人主义的风格，更像一个西部牛仔。

第四，主演麦克蒙多德被新闻划上了重点线，她既是本片的制片人，又是极具个人风格的实力派演员，从电影最终的呈现来看，本片可说是主演一个人的公路之旅，她就像一个导游，带领我们进入辽阔的美国中西部，去领略中老年流民——游牧民的“蛮荒”生活。这种生活在影片中通过主角弗恩的妹妹为姐姐辩护的一句台词“我觉得游牧民与西部开拓者很像”而与美国传统接续起来，但实际上时代早已物换星移，蛮荒时代勇士的后继者在今天一半是工厂的奴隶，一半是社会底层的弱者——破产者、老人、流浪汉。

主角的形象与背景设计明确地指向了当代美国的一个社会问题：2008年经济危机造成的老年失业者群体的社会保障问题，当然很明显的一点是影片从这一具体的社会问题出发，却不只是局限在具体事件与具体时代，社会问题总是具有普遍性，老年属于所有的时代，失业存在于资本涉及的全部领域和地域——也就是几乎全世界。此外还有流浪汉形象，从乞丐到吉卜赛人、西部牛仔、嬉皮士，再到如今的游牧民，自由世界与蛮荒世界的重合。而这些全部笼罩在麦克蒙多德的风格之下，就像很多人说的，麦克蒙多德那张冷硬的面庞具有极强的说服力。主演如此强大的个人魅力使我们几乎可以说这部电影是具有导演和主演两个核心的作品。

前文已经提及到电影从探讨具体的社会问题和社会群体出发，而实际上又对这些具体情况进行了超越，它实际上将问题引向了对以下几个主题的探讨：老年与死亡、对生活方式的选择、孤独。显然，它们是人类永恒的问题。

关于老年我们探讨的可能足够多了，但显然我们仍将继续讨论下去，尤其在一个老龄化社会的背景之下。李尔王的赡养问题和俄狄浦斯的弑父问题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一代人曾经掌握着这个世界，他们掌握着权柄与财富，然后他们逐渐衰退，被新的一代人取代，老王在新王面前是名副其实的弱者，而且他们仍将持续衰弱，直到死亡，由于我们都将衰老，所以关于老人的道德成为几个首要的社会道德之一，我们对于所谓文明社会有这样的要求：不能善待老人的社会不是一个良好的社会。在老人自身，其首要的问题在于如何面对死亡，他们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以至于每天早上睁眼就能清楚地看到它那狰狞的鳞片，他们站在悬崖边上，面临着巨大的对未知的恐惧，这恐惧折磨着哈姆雷特王子，也折磨着所有的老人，而我们无能为力。影片中就展现了这样一群衰败老年的形象，他们退到社会舞台的边缘，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慢慢死去，何其悲哀！何其绝望！而在绝望中人的力量仍然迸发出来，他们努力地生活着，他们唱歌、跳舞、谈恋爱，进行穿越美国的旅程，成为自由自在的逍遥骑士，这正应了迪兰·托马斯的诗句：“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当我们直面死亡的时候，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既然我们是向死而生，那么对生活方式的选择就成了重要的问题，古诗十九首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在理想情况下，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快快乐乐地活着，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着，多么轻飘飘的句子啊！多么轻飘飘的理想啊！如果幸福真的可以这么唾手可得就好了，如果生活可以不再那么沉重……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事实是没人知道自己该怎么活，前人的经验也不管用，没有人活过两次然后跟你说：“唔……我觉得第二种比第一种要好一些，它虽然平淡，但质而实绮、瘦而实腴，第一种虽然看起来大开大合、波澜壮阔，但其实也是一种乏味的东西……”，你指望拜伦教你如何交朋友、歌德教你如何当英雄、王尔德教你如何经营婚姻吗？所有人都在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影片中一个老太太说她看到一个同事在临退休时患病死去，心心念念的帆船也从未驶出过，自此决定及时行乐，提前退休进行公路旅行。主角弗恩也在做出自己的选择，她选择放弃中产生活成为游牧民，这当然招致了亲人朋友的不理解，可这个逻辑很正常不是吗：如果你是一个骑士，那么你早晚得骑上自己的马，拿上自己的枪，进行自己的征途，浪漫主义嘛。

选择自由，就是选择危险，骑士扬鞭走向蛮荒世界，将失去一切稳固社会带来的保障，你可能在沙漠中央爆胎而得不到救援，也可能病发死在无人知晓之处，这些都在影片中得到交代，游牧民有时需要在车里和野地里方便，也有一些以物换物的交易，影片中的这些细节构成了一个蛮荒世界的轮廓，但我们也能够发现，这样的蛮荒世界其实是虚假的，独立的另一个世界从未存在过，他们仍然需要工业文明提供的物质，仍然对现代化社会具有高度的依赖性，在我们的时代，没有人能够逃脱现代性的绳索，硬要说的话，游牧民只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缝隙之中，他们在文明社会的缝隙里讨生活。选择自由，当然也是选择孤独，骑士踽踽独行于苍茫夜色之下，徘徊在冷漠的群山之间，只是时不时与行人打个照面，或许能一起生个篝火，一道吃个饭，聊上一会天，或者睡上一觉，互相给予一些温暖，然后第二天分道扬镳，天涯再会。这样很好吗？浪漫吗？自由吗？或许只是一种选择吧？